夜晚,夹杂着水汽的风更加肆无忌惮的闯进别人的衣领中。路玥缩了缩脖子,在空气中哈出一口白雾,随后双手插兜隐入风中,遁入那本就没什么人的街道,来到一家只有吧台开着一盏微弱的灯的酒吧。
没醒吧门口的风铃因为推门的声音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林涵站在吧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身在身后的柜子上取下一个杯子。
路玥搓了搓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想了想,又站起来走到吧台,将角落里的白板拿在手里,拿出纸巾将左上角的人名拭去,然后在那个地方画上了一朵花。
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林涵的酒也端了上来。白色的液体充盈着气泡,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杯平平无奇的苏打水。
“研究了一杯你的性格的水,试试。”
路玥挑了挑眉,拿起了桌上那杯杯壁上还挂霜的水,闻了闻,浓烈的伏特加的味道,然后就是气泡水,以及一点点柠檬香,杯底还飘着两片薄荷。
刚入嘴,咸涩感很重,路玥这才发现背后沾着一圈浅浅的咸盐。
“那是喜玛拉雅盐,咸度比较低,花了好大功夫才搞来的。”
随后口腔中的气泡在每一个角落不分青红皂白的炸开,然后是伏特加的灼烧感,最后是残留在口腔中的清凉和微微的酸涩味。
“它还没有名字,你起一个呢。”
林涵说完,眼神看了眼门外,随后又转身向角落里的柜子拿出了一个玻璃杯。
风铃声响起,路玥听不见来者的脚步声,但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来者是谁。
“好久不见。”林涵将一杯纯威放到了路玥隔壁的位置上,似是无意的看了眼路玥,又马上的收回目光。
“好久不见。”路十八的声音听上去沙哑了些,又觉得好像也开朗了些,至少不似从前那般压抑。
路玥不动声色的将身子微微侧向路十八的方向,不知道酝酿了多久,也许是两分钟,也许是两秒。抬头就看到路十八的眼神正在看向自己,那里面汹涌的路玥看不明,只看明了他身上穿了件很朴素的棉外套,像八十年代的爸爸款。
人死了身体会维持在最初的模样,不会长头发也不会长胡子,但是路玥还是觉得他好像看起来沧桑了很多,老了很多,那是不用任何外界的样貌去恒定的老。
“欢迎回来。”
酒杯相碰,清脆的声音在小范围内响开。路玥不会说煽情的话,也不知道怎么为之前那些话表示愧疚。虽然逃避的确是件可耻的事情,但不得不说,很管用。
“想了想还是回来了,怕你没我不行。”
路玥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是,你不在,我一单都没完成。”
这下轮到路十八诧异了。他原本是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才说的,没想到路玥就这么接下来了。这太不像她了。
“话说,史小贝呢。”路玥问向林涵。
“李祥今天怎么也没来。”路十八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也开始寒暄。
“他不知道,他想来的时候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史小贝在房间里,学生嘛,还是个孩子,怕生,知道你今天要来,说什么也不出来。”
“啊?你们不是热恋期吗,没有什么联系方式什么的?你们整古代爱情呢。”正在体验爱情的路玥不理解,就她现在短暂的离开了慕容春的这几个小时,她都有点不太好受。
“我热恋期很短的,再说了他也有自己的事啊,我又不能干涉他。”
路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眼路十八。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走到办公室门口,路十八打前锋率先推开门。
门一开,就看到一个学生模样,扎着马尾辫,额头上绑着绷带,在开门的瞬间身体绷直双手以一个非常僵直的姿势放在膝盖上的女生。
路玥双手插兜走了进去,眼神打量了一番之后问道:“你就是史小贝?”
“是…是!”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路玥还能微微看到她嘴角的淤青,看来生前过的也很辛苦。
路玥和路十八分别走到了史小贝的两边,屁股刚坐下,史小贝就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样瞬间站了起来,路玥看到她的双手非常紧张的抓着自己的衣摆,关节微微发白。
“额……咋了?”
路十八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疑惑的问了出来,路玥则叹了口气,抬起手把路十八招呼到自己旁边,自己则挪了一下屁股让自己距离史小贝尽量远一些。
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差不多能容下两个人,路玥才轻声说道:“这样可以吗,刚才是我们冒犯了。你坐下,我们慢慢聊,好吗。”
也不知是声音太温柔了还是怎么,路十八看向路玥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而史小贝也好像比较满意这样的距离,尝试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慢慢的,重新坐了下来。
“是有人欺负你吗。”
一开始路玥以为,二中的校园暴力至少应该出现势均力敌的存在,毕竟那里面十个有九个都是硬骨头,但是她忘了,十个里面也可能有一个是软柿子。
不出意外,史小贝就是那个软柿子。
“是……不是!”肯定后又否定,路玥总觉得这样的回答方式在哪里见过。
像……像是在权力的逼问下的屈服。
是自己表现得很高高在上的样子吗?路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姿势,也还好吧。但她还是把自己开叉的腿微微收了收。
“那么,她们现在都还活着吗。”
路十八看着路玥探究的后脑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新的办案手法。
史小贝不说话,但是她微抿的嘴唇已经给出了答案。
“施暴者安然无恙的生活在世界上,而受害者却只能含恨入土甚至无法进入轮回,只是不是太合理了。“路玥顿了顿,说:“要不我们把他们都杀了吧。”
此话一出,连路十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史小贝更是瞪大了自己的双眼,眼神中充满着不可置信。
意料之中的反应,说明这些年史小贝的良知还没有被削磨,又或者说,她的恨并不足以蒙盖她的理智。
但是路玥还是在她的眼里察觉到了一丝丝的兴奋。那是疯魔的前兆。
想来她眼里的不可置信并不是觉得这个事情很疯狂,而是觉得,竟然真的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呢,你难道没想过吗。你不恨吗,夜里睡觉的时候难道不会想到那些拳脚是怎么砸在你身上的,那些血和泪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不想一一还回去吗。你怎么睡得着的。”
睡不着,怎么睡得着。史小贝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似乎路玥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她心底最后的一道防线,那道已经接近崩塌的理智。
每当想到那些“乖乖女”光鲜亮丽的站在别人面前,拿着那些本不属于她们的成绩一步步登高的时候,她怎么不恨。她们向上的每一步台阶都沾着她的血,她怎么不恨。
可是……
“不行。”史小贝的回答是从入门以来最坚定的一次。
路玥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根据《刑法》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史小贝一口气背出了一长串法律条例,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这些内容当她一字一句在电脑上搜索出来再记在脑子里的时候,此后的每一次欺侮时,她到底是在想自己反抗的后果,还是在想施暴者的后果。
路玥静静的等待史小贝接下来的话,只可惜她原先眼里的光开始逐渐黯淡下来,像是在一步步否定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办案有流程,带你走前,我会帮你完成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执念,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以为可以听到什么复仇方案的路玥,却不曾想史小贝接下来的话让她有些犯难了。
“我想见一见我妈妈。”
本来让死去的人短暂的现身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到,史小贝已经死了太久了,她身上的阴气很重。而且……一个母亲真的可以承受逝去的孩子短暂的出现之后又永久地消失吗。
她本可以忍受孤独,光却照了进来。当光离开后,她又该如何忍受孤独。
“我妈妈疯了。”在一阵沉默中,史小贝又一次开口。
“警察把妈妈抓起来,因为她疯了似地在学校里找我,在我死去的地方大哭,面目憎恶的看向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我也觉得她疯了。她被送进区里的精神病院,政府拨款,因为我们没有直系亲属了,我妈是独生子女,我爸那边的亲戚也在我爸死后再也没有来往了。其实这样也好,我们母女俩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现在她只会一个人坐在病院里的花园石椅上说对不起。她大概是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没钱,交不起学费,只能把我送进便宜的学校。她经常叮嘱我不要在学校惹事,惹不起躲得起,可是我躲不起,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被人找到。我也不能逃课,我得上学,我得学习知识,只有学习才有可能改变我们母女的命运。”
史小贝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抵是觉得,当命运降临,学习再多也于事无补。
而路玥记得,史小贝是二中成绩第一的学生,在那样的学校,即使不认真考,也可以排到一个好名次,更何况她成绩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