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短暂修整和准备,万历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朱翊钧着天子冠服,率太子、文武百官过泮水桥自棂星门进入孔庙,以帝王之尊祭孔。天子祭天,先拜棂星,孔庙建此门意思很简单——尊孔如尊天。
此际的棂星门乃木制结构,四楹三间,雕梁画栋不必细表。进此门后,三座牌坊依次而立。
朱翊钧抬头看时,第一座牌坊为嘉靖时任山东巡抚曾铣手书的太和元气坊。点头对太子叹道:“写此牌坊的是曾铣,曾石塘,你可知他的事迹?”
太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答道:“儿臣不知。”
因没有详细解说的时间,朱翊钧只是做出结论道:“曾铣志在立功,身遭重法,虽有严嵩等辈构陷的原因,也有世宗做事虎头蛇尾,诿过于下的缘故。”
旁边众臣听了,面面相觑。听朱翊钧对太子道:“为人君者,谋定而后动,动则不移。如今变法大兴,与父皇与中兴郡王两个一直初心不改的推动分不开。如果遇到困难就想着绕道,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太子躬身应了,众臣这才恍然,心知这是皇帝在抓住时机宣示变法大政,同时教导太子。
君臣边走边看,见各处桥梁阶级,焕然鼎新,杏坛碑额,彩绘描金。殿阁规模壮丽,工艺精致,足称瞻仰。
朱翊钧对衍圣公和山东巡抚李戴道:“朕此番祭孔,决定突然,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的如此周全,足见平日里功夫下到了。”两人听玉音褒奖,忙躬身谢恩。
及到了大成殿前广场,皇帝携太子到侧边寝殿休息,大臣按序排班,内臣与衍圣公府整理祭品,并舞班、乐师俱都做好了准备。待吉时一到,祭孔大典开始。
首开帝王祭孔的是汉高祖刘邦。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过鲁,以太牢祀孔子,并诏诸侯、公、卿、将、相至郡,先谒庙而后从政。刘邦不但开后世帝王祭孔之先河,而且开了后世帝王令地方长官上任前先谒孔庙后从政之先河,有点任前宣誓就职的意思。
刘邦之后,到过曲阜孔庙祭孔的大概有十几位皇帝,离朱翊钧最近的是拉低了封禅泰山档次的宋真宗,明代皇帝从没有来过孔庙本庙祭孔。
因此,典礼仪式只能参考前代——汉高祖、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这些皇帝的祭礼:无非具三牲,天子用八佾的乐舞,演奏金声玉振,古朴悠扬的韶乐,吟唱孔子德侔天地、道贯古今的颂词,走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这些流程而已。
唯一要请皇帝定夺的,就是朱翊钧是否跪拜孔子——据礼部考证,汉代皇帝大概率是跪拜孔子的,因为那时候中国人行礼多用跪拜;但唐代、宋代皇帝是否跪拜孔子没有详细记载,这事儿必须皇帝定夺。
朱翊钧此前听王锡爵的请示,略一沉吟道:“按我朝制度,朕祭天用三跪九叩之顶礼;孔子乃至圣先师,不如天、也不及列祖列宗。朕见老师,躬身而已,见先师神位,用一跪三叩为宜。”
王锡爵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尊孔至矣!天下士人闻之,不归心者不如禽兽也!”说完,激动的呜呜哭了好几声。
自从嘉靖初年首辅张璁拆毁天下孔子塑像以来,各地孔庙祭孔只有神主牌可用。朱翊钧按照设计好的流程,对着孔子牌位跪地叩首——文武百官无不感动到热泪盈眶。参加乐舞的孔氏族学的学生也激动不已,恨不能当时就死了来报答君恩。只有少数几个大臣嘴角噙着冷笑,看皇帝在哪里演戏收聚天下士子之心。
待庄严肃穆的典礼结束,主持典礼的孔尚贤已经大感疲劳。但年富力强的皇帝却兴头头的,用午膳前,对衍圣公道:“朕欲与皇后、太子细览,你等安排一下。”顿一顿又道,“待游览毕,朕与太子在诗礼堂听你讲读经文,诸臣陪同。”
孔尚贤听了,木呆呆应了。按此前礼部定好的流程,皇帝祭孔还有一个程序是到孔林孔子墓前祭奠,但皇帝口含天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衍圣公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赶紧安排人通知衍圣公夫人等去行宫接皇后并陪同前来。
这边陪着皇帝与太子用膳后,衍圣公才得空出来,问自家人道:“速去孔林看看,有没有犯了忌讳的东西?怎么好端端的,皇上不去了?恐有小人作祟也。”
孔尚坦听了,先安排管家去看,随后不放心,自己一溜小跑去了。在牌坊、石桥等皇帝要走的路上看过,见皇帝扈卫早就将前后围护住了,没什么异状。
及走到“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石碑前,孔尚坦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扭头就往回跑。到了衍圣公跟前,低头附耳说如此如此。
孔尚贤闻言皱眉道:“皇不能拜王?这这.如何是好?现在哪里来得及重刻。”
孔尚坦微笑道:“碑文是自上而下的,用红绸子将王墓两个字围上即可,咱家有高供桌,拿将来摆上贡品,皇帝也看不到。”
孔尚贤重重点头道:“就如此这般做。你速速去准备,待我寻到皇上高兴,再请旨。”
朱翊钧小睡半个钟头,正起身洗漱时,皇后进来了,朱翊钧于是在皇后伺候下穿衣。
内侍来报孔尚贤等诸臣仍来伴驾,朱翊钧微笑道:“他们陪朕这许多天,也都乏了放他们半天假,各去松乏罢了,让荆石先生、衍圣公几个陪朕与皇后转转。”
众臣虽然想见识见识皇后的绝世容光,但皇帝小气也没什么办法,纷纷谢恩散讫。
因上午大典庄重,朱翊钧没有离开孔庙中轴线闲逛。下午松散些,他与太子就由礼部尚书王锡爵、衍圣公孔尚贤等陪同,国公夫人以及服侍的女官则陪着皇后,一行人谈谈讲讲混在一处,从孔庙仪门——参同门附近再次向内游览。
王锡爵和衍圣公等大臣怕唐突,哪有四下里张望的闲暇,都低着头,目光所及除了衣角就是石板。只有皇帝问起来,才抬头为皇帝解说一二。
仪门所在广场建有四座碑亭,即为鼎鼎大名的孔庙四大明碑,君臣不免要瞻仰一番。朱翊钧细览碑文内容,与皇后太子叹道:“历代祖宗都尊崇至圣先师,朕不能不肖。”
吩咐左右道:“取纸笔来。”
因朱翊钧善写大字,衍圣公家早就备好了。于是文房四宝霎时而至,另有仆役抬着桌子毛毡等,将上好的泥金宣德纸铺在毡子上,压上羊脂白玉雕刻的蟠龙镇纸。
皇后见朱翊钧取了一只放在笔洗中开笔,忙对太子道:“去给你父皇磨墨去。”太子答应了一声,近前磨墨。
朱翊钧问道:“太子今日参观孔庙,可有所得?”
太子边磨墨边答:“辉煌壮丽,不下于紫禁城。”
衍圣公孔尚贤闻之色变,忙启奏道:“臣之家庙,焉敢与皇城比肩?太子谬赞了。”小太子见衍圣公反驳自己的话,脸上就露出不快来。
朱翊钧先是眉头微皱,随即展颜笑道:“衍圣公不必如此。孔庙非你一家之庙也,乃我华夏苗裔万世之庙——圣人以降,这天下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唯圣人之泽被相传永世。所谓‘崇天法地,克明峻德’,万世师表也。”
衍圣公听皇帝语及国祚更替,不敢答话,又不敢不答话,脸上现出尴尬来。
朱翊钧不理弓着身子的衍圣公,蘸墨写下“万世师表”四个大字。又对太子道:“你如今也读书有年,可喜欢四书?”
太子闻言,脸上表情丰富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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