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身前身后,将士们或者收拾辎重,或者检查弓刀,或者抓紧时间,给马匹喂几口干粮。上千人的队伍,看起来纷乱异常。
但郭宁知道,其实纷乱之中,自有其运行的逻辑。这一千人,全都是从北疆血战而入河北的精干老卒,他们打过太多次仗,经历过太多次被追击的局面,心底里头,早就已经习惯了此等场景。
那些都将、什将、承局、押官们,更都是从老卒当中挑选出的格外勇勐之人。他们嘴上胡咧咧,动作乱哄哄,其实一切都在掌握,不会误事。
天已经大亮,阳光炙热,放眼四周,暂时只能看到成片的芦苇和杂木,错落在湿地、河滩和起伏坡地之间。
西面较远处有条河,河水很浅。水面漫溢于开阔的碎石滩,阳光洒下,波光粼粼,像是一条银色的带子。河水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最后汇入边吴淀。
边吴淀就在东面,水泽边缘有些连绵的草甸。
移剌楚材和完颜从嘉那些人,这会儿已经避入了草甸深处的鸭儿寨里。
鸭儿寨后头有座废弃的码头,他们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艘两艘小船。
身边的将士们还在喧闹,喧闹的掩藏下,某种极其细微的沉闷声响,彷佛慢慢迫近。郭宁侧耳仔细倾听,又好像没有。但他知道,那声音确实是在的。
他虽然年轻,久经沙场,战阵经验丰富之极。大大小小数百战打下来,人的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敏锐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即将到来的危险。
郭宁很早就俱备这种能力,所以年初时遭人暗算,部众皆死,只有他在间不容发之际有所预判。
在郭宁身边,与他同样经验丰富的军官们也停下了脚步,有人彼此打着眼色。也有人抹了抹鼻子,嗅到了空气中渐渐浓重的,带着青苔味道的尘土气息……那是水泽边缘的湿地被晒干以后,又遭马蹄践踏腾起的结果。
闻到这气味,郭宁的黄骠马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激动地蹬踏四蹄,甩着尾巴。
郭宁从鞍后的褡裢里拿出一块豆饼,掰成小块,慢慢地喂给战马。
一边喂马,他一边问道:“李二郎,昨日你与蒙古军的阿勒斤赤厮杀整夜,己方损失如何?”
李霆脸色一沉:“死了二十多人,其中包括胡泰。重伤不能再战的,还有十几个。”
轻伤便不用说了,自李霆以下,昨日断后之人个个带伤,这是明摆着的。断后本来就是苦差事,所以郭宁才因为当年断后厮杀的战绩,得到这么多将士的拥戴。
“那么,蒙古人的损失大概如何?”
李霆狞笑道:“老子亲自下场,他们能讨得了什么好?死人不比我们少!”
郭宁转向身边的部将们:“若是蒙古大汗帐下的阿勒斤赤追击我们,李二郎估计会更狼狈些,想要杀伤相等,很难。看来此番追击我们的,并非蒙古军本部,而是他们新组建的某几个千户。”
嘿!这话说的,是看不起我李二郎的勇力咯?
李霆都哝了一句,但他也知道,郭宁的判断是对的。
那些蒙古军本队的阿勒斤赤,其凶恶程度真如鬼怪,远胜于昨夜的对手。李霆所部如果撞上他们,损失一定会大得多。
他悻悻地道:“没错!昨日我见到,敌军里不只有草原别部,还有黄发碧眼的怪人。那不是蒙古人,而是位于草原北面,与野兽一般无二的蛮夷了。蒙古军真正的本部,那三五十个千户里,可没有这等货色。”
早年金军与蒙古在草原恶战,众人皆知蒙古人习惯的战法。
他们首先驱使降众为战奴,逼使此辈当先冲杀,然后蒙古本部的精骑相机进退,最后才是大军的攻势。
因为每次打胜仗,都有战奴获得赏赐和提拔,战奴源源不断地转为正军。于是蒙古军愈战愈强,他们所控制的千户数量,从最初的十几二十个,增长为五六十个,现在已经有九十五个了。
成吉思汗在这些千户里头,挑出几个由俘虏和奴隶组成的、较弱的千户,用来追击一支战场以外的金国偏师,那很符合用兵的道理。
众人正在估算局势,韩煊指了指前头:“来了两千骑,估计,三到四个千户。”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便见到蒙古骑兵从河滩的对面不断现身。在阳光下,他们黑色的身影像是聚集的黑色剪纸,其队形又如坠地乌云般变幻不定,沿着河道缓缓前进,找寻渡河的适当机会。
正在往来准备的士卒们也注意到了蒙古军的动向。他们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轻微的躁动。但他们随即看到郭宁在内的将校们聚在一起,神色如常地谈论,又很快平静下来。
“看甲胃和武器的配备情况,确实是蒙古人新建的千户。”几名将校纷纷道,顿了顿,他们又倒抽一口冷气:“然则,郎君你看那战旗,当有蒙古大汗身边的亲贵在队中指挥!”
“我管他什么亲贵!”
郭宁笑骂了一句,继续道:“再怎么亲贵,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仗还不是靠底下的将士来打?诸位,咱们当年与蒙古大军正面对抗,那确实屡战屡败,没什么可说的。但这会儿,蒙古人只派了几队狗来,我们却是以逸待劳。打一打,也无妨,对么?”
其实,这是昨晚就已定下的策略。但事到临头,想到要与蒙古军正面较量一番,将校们心中又难免有些忐忑。
有人稍稍俯首,以掩饰自己心虚的表情,更多人注视着郭宁,想最后确定他的决心。
而郭宁只凝视着渐渐迫近的蒙古军。在他的眼中,全然没有畏惧,反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甚至还有几分嗜血的杀意,就像是勐兽注视着近在眼前的猎物。
韩煊立时道:“咱们练兵数月,也该到见见血的时候了。”
李霆也挥拳符和:“是得打一打!打到他们疼了,咱们才能安心跑路!”
郭宁向将校们点了点头。
他摊开手掌,向着倪一:“取军旗来。”
倪一拨马来回,捧着军旗,高举奉上。
金军所用的军旗,有五方旗,八卦旗之类,作为主力的勐安谋克军,则使用四色围绕的黄心旗。蒙古军也有独特的战旗,有五色、三色等不同形制,而最重要的,是黑白两色的苏鲁锭军旗。
郭宁选用的军旗,则是纯粹的红色。
他单手擎着将近两丈的旗杆,重重驻入地面。
此时蒙古铁骑愈来愈近,彷佛挟裹着强风烟尘。军旗的鲜红旗面受风,呼剌剌地勐然展开,愈发显得如火烈烈。
郭宁简单地道:“集合,着甲。”
郭宁身后数百步,完颜从嘉挣开移剌楚材的搀扶,自草甸中探出头去,张望了两眼战场。
他到底做过几十年节度使,虽然没有实际打过仗,兵书看过不少。
见此情形,他忍不住连声怒笑:“就算要打,也该半渡而击,哪有坐等蒙古军攻杀到眼前的道理!真是无智之举,匹夫之勇!”
郭宁身前两里处,拖雷在几名千户那颜的簇拥下策马向前。
他这次带出的两千骑里,真正的蒙古本族精锐确实不多。但哪怕是新建的千户、百户,其成员也都久经战阵。而且明摆着,己方的数量倍于对手,以多击少。
就在他的身旁,身后,不少骑士彼此谈说着,要尽快把这支金军打败,好瓜分他们的甲胃、武器和马匹。
待到拖雷渐渐看清敌军的布置,也不禁哑然失笑:“女真人的骑士,竟还有跑马厮杀的胆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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