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宣使始镇河北,惠爱在民,移旆景州,远近猩仰。岂不知,河北、山东,皆为朝廷之土,瀛海、定海,皆为朝廷之军?吾虽琐材,猥膺重寄,亦将治军旅、积刍粮为捍御之计,拟与宣使安分保境,何劳足下乘间窃出,以为此态耶?吾也不才,提十万众而旬月克定益都、潍、淄、莒、密,愿与将军相会,博谋以定大计。”
仆散安贞的中军帐里,桉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仆散安贞拈起看了又看,忍不住冷笑:“这郭宁,当了一年的节度使,倒有点文绉绉的官样子了,这回书,也不知是找了哪个老学究写就,给自家脸上贴足了金,字字句句都在骂我呢。”
他将信笺投下,再看另一张。
另一张信笺上头,墨汁淋漓,数行大字:“九月十五,午时。高苑北,铁岭。你我各携甲士三百,可也。”
仆散安贞冷笑:“这才是郭宁的笔迹,笔划倒是劲如刀斧,可惜全无规矩。久闻他是昌州的甲军出身,自幼跟着糟糠之妻学写字……这一看,果不其然!一副剑拔弩张模样!”
他将这张信笺也随手投下,一名书吏躬身小步趋前,将两分信笺收拢到一处,放到桌上青色的瓷盒里。然后又小步退回到帐幕角落。
仆散安贞站起来,转了两圈,道:“说到底,我也只是在这里占点嘴上便宜,那郭宁确实凶悍。他愿意谈,总比不愿意谈要好。不过,此人若以为,用武力威吓就能让我吐出到嘴的肥肉,那恐怕想得太美。纥石烈牙吾塔等人的性命,非得让郭宁有所交代!”
“宣使的意思是?”
“传令各军,严防戒备。尤其是北清河沿线,但凡浅窄易渡的港口,全都多调精兵据守,并广设拒马、木栅、望楼,备足箭失。另外,骑兵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击。”
“出击?”
“看这郭宁说的,各携三百甲士。你信么?嘿嘿,以为我仆散安贞是傻子,好哄骗的?这厮勇力绝伦,万一拿出血溅五步的架势威胁我,可就麻烦了。”
仆散安贞转身站到舆图前头,抬手指点:“到时候,我领三百甲士去,子铸随行,另外再带三百名阿里喜,分布各处小心防备。然后,让仆散留家带着铁骑,渡过北清河,就在铁岭以北五里待命。以我响箭为号,立即杀上铁岭!”
被仆散安贞唤作子铸的,乃是宗室子弟完颜惟镕。
此人的女真名唤作没烈,是仆散安贞军中出名的大力士,曾经与纥石烈牙吾塔持刀搏战,苦斗获胜。早前仆散安贞整顿景州漕运司,以完颜惟镕为都统,护漕运,与漕河沿岸强贼厮杀,所击无不摧破。仆散安贞挥军南下,又调他为亲军提控。
至于仆散留家,则是侍奉仆散家族两代的私兵统领。当日胡沙虎在中都造反,徒单镒从家中脱身,与仆散安贞汇合的时候,就颇仰赖仆散留家的武力。
两千铁骑奔走五里的距离,甚至用不到半刻。仆散安贞自己觉得,有这支兵在,无论如何,都能保证自家安全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乌林答与,见他仍然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全那边呢?”
“完颜讹论这几日里,不是一直就盯着李全么?”
“正是。”
“让他来!”
片刻之后,顶盔掼甲的部将完颜讹论脚步铿锵入来,摇手而拜,行了个撒速礼:“宣使,找我有什么事?”
“李全那边,可有特殊的动向?”
“前日里,他部下原本负责巡营的一支精兵,因为担心家乡情形,几乎暴动。李全赐下甚多金银,又让这支兵马暂且休息,不再担负巡逻任务,也不出操。除此以外,别无其它动向。”
听到这里,仆散安贞冷笑两声:“贼就是贼。”
完颜讹论又道:“另外,李全方才派了部下郑衍德来,求见宣使。我策骑来得快,这人过一阵,才到辕门。”
“这郑衍德,是个精明的,我若见得他多,说不定言语里头,露了风声。乌林答先生,你去应付他,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
乌林答与躬身应了,完颜讹论却欲言又止。
仆散安贞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
完颜讹论道:“那郑衍德跑来跑去,让人心烦。我想,如果宣使出面,请那李全来咱们营里,然后加以软禁,一切麻烦,不就迎刃而解了?”
话音未落,仆散安贞和乌林答与一齐嚷道:“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乌林答与转向完颜讹论,沉声道:“那李全是个机灵多疑的。而且当日与我们合作时,他就提起,曾遭完颜撒剌遣人暗算……他对这种事情,哪会没有防备?这时候,先和郭宁谈判要紧,不要让李全闹出事端!”
完颜讹论连连点头。
仆散安贞道:“这样,我给你补充三千精兵,再加轻骑一百。你只管死死盯着李全,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立即报来;他们若真有恶意,闹出什么事端,你就当场镇压,不要怕动刀兵!”
完颜讹论大声应了,将要出外,仆散安贞又将他叫回来:
“李全手底下,鸡鸣狗盗之徒甚多,你调动兵马的时候,不要大张旗鼓,别让李全探得风声。李全若有二心,咱们不能让他提前警备;他若不曾与郭宁勾结,咱们平白闹得两家疑虑,也不好。”
“遵命!”
完颜讹论前脚出外,中军后脚入来:“宣使,李全麾下的部将郑衍德,又来求见。”
“咳咳……”
仆散安贞一个颜色,乌林答与立即起身:“宣使放心,我去应付。”
乌林答与这样的中都贵人,要应付一个出身草莽的武人,简直易如反掌,两方的嘴皮子功夫,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轻飘飘三五句话,郑衍德连连躬身,满脸堆笑:“那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郑衍德离了乌林答与的营帐,沿着军营中蜿蜒道路快步而行。三转两转,在一个哨兵守卒分布稀少的偏僻角落,正逢着一个中年人,从另一头走出。
两人仿佛并不认识,只是恰好并肩走了一程。
郑衍德以戎袍的袖子为遮掩,塞过去一个皮袋。袋子虽只手掌大小,却沉重异常,晃动间,里头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家元帅待人康慨,哪里是仆散安贞能比的?这里全是金锭,接着还会有!”郑衍德沉声道。
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皮袋,但觉手臂一沉,几乎拿不稳。这沉重的感觉,让他脸上喜色一闪。
不得不说,李全确实康慨大方,而且,他还知道盯着底下的关键之人,下特定的功夫,全不似仆散安贞这等中都贵胃,眼里压根就没有小人物。
中年人立即就把皮袋收起,稍稍加快脚步。走路的时候,他的身形始终处在营帐遮掩之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便是方才在中军帐里,替仆散安贞收取信笺的书吏。
“仆散宣使给完颜讹论都统增兵三千,让他死死盯着你们。另外,会面当日,完颜惟镕领着甲士随行,仆散留家的骑兵,在五里外戒备。”
说完这句,书吏顺理成章地往左边去,一边走,还一边打开文书翻阅,仿佛本来就有公务在身,要走这条道路。
郑衍德也扬长而去,并不回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