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虽然圆帐里摆满了毡子、毛毯和丝绸的枕头,依然有些冷。
直到这时,火塘里的火焰跃动着,将寒气尽数驱逐,火焰上架着的一锅羊肉汤也终于沸腾,发出咕都咕都的声音,冒出了热气。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
失吉忽秃忽也觉得浑身发热,甚至都穿不住黄羊皮的袍子:“自从上一次中都政变,金国实际上就已四分五裂。各地的将帅把着自家地盘和兵马,只把金国的皇帝拱在前头当盾牌。那郭宁最初在山东做的节度使,便是上一次中都政变时胁迫皇帝所得。后来他在山东横行霸道,据说因为琐事杀过好几个金国的贵人,皇帝奈何他不得!”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
“北京路那些女真人的官儿,言语里是把郭宁当作反贼的!大汗你想,郭宁这人又哪里会真心替金国效力?我们抓住了仆散安贞,自然有我们的用处;但郭宁只会想到,河北这一大块地盘成了无主的肥肉!在这块肥肉面前,中都算什么?金国朝廷算什么?”
失吉忽秃忽说到这里,忍不住心头大喜。他把袍子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提高了嗓门:“郭宁不会在中都停留了,他急着回去控制河北,想要退兵,又害怕遭到我们的追击。于是他假称将有大股援兵来到,用这个消息迷惑我们,让我们在这几天里的注意力转向调遣后继兵马,以备决战……实际上,他广遣轻骑遮蔽营地周边,就是为了掩饰定海军的真实动向,他们要跑!而且,现在说不定已经动身了!”
“他们会往哪里跑?”
“从哪里来,就往哪里跑!”
失吉忽秃忽将腰背挺直,侃侃而谈。
蒙古没有文字,失吉忽秃忽也和绝大多数蒙古人一样目不识丁。但他身为大断事官,平日里要靠脑力牢牢熟记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放在战场上,他也思虑精密,绝不似寻常蒙古人的粗莽作风。为了与定海军的厮杀,他又真下过苦功夫分析战场局势,还特地在身边留了好几个契丹人和汉人的伴当,以备咨询。
“敌军来的时候,沿着卢沟水西侧一道,从霸州益津关经永清、固安到此。跑的时候,也一定如此。一来,中都与河北之间全是大片旷野,最利于骑兵奔驰,他们非得靠着卢沟河,将之作为行军路线侧面的掩护才行。二来,通过卢沟水,他们或许能和直沽寨的守军联络,彼此声息呼应。三来,那益津关乃河北境内多条河流汇入中都路的关键所在,是仆散安贞苦心经营的据点,只有急速赶到益津关,那郭宁才有机会掌控河北,否则就要面对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成吉思汗又点了点头。
失吉忽秃忽握紧双拳:“所以,他们退兵的目标,只会是益津关!”
”然后呢?”
“大汗,金人的战法素来呆板,这定海军再怎么精锐,沿袭的也无非是排列甲士为坚阵,以铁骑短距离冲击的老一套。可这套手段,在他们行军的时候用不出来!既然确定了他们退兵的路线,我们就追上去,沿途骚扰他们,疲惫他们,反复地包抄迂回恐吓他们!最后,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成吉思汗继续点头,却不再言语。
失吉忽秃忽屏息以待。
女真人和蒙古人彼此敌对许多年了。早年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与蒙古人作战,也常出现这种情况。在浩瀚如海的草原上,仰赖步卒的一方实在太吃亏了。
虽然女真人曾经凶悍异常,与蒙古人正面厮杀时打一次赢一次,但他们没办法主动出击,每次都是坐等着蒙古骑兵袭来。结果就算把蒙古人打跑,也没法追击。
这样反复数次以后,女真人或者粮秣接济不上,或者因为气候变化,或者因为后方女真人朝廷的要求而不得不退兵。到了退兵路上,再精锐的将士也难免会松散,会疲惫,会大意,这时候,就轮到了蒙古骑兵逞威。
眼前的定海军,也是如此。
他们和当年的女真精锐一样,与蒙古骑兵正面厮杀不落下风。但只要定海军还是一支中原的军队,还以步卒为本,就免不了这个劣势;只要他们还会行军进退,就免不了被蒙古骑兵如狼群般的追逐,迟早要吃大亏!
可笑的是,原本以为双方至少也会面对面地厮杀几个回合。谁知怎么会这么巧法,我失吉忽秃忽的运气又怎么会好到这种地步?
我一战就活捉了仆散安贞,然后就迫得定海军退兵了!
那郭宁帐下用的大都是汉人,他们和女真人本来就不是一路,眼看着河北方向有好处可捞,自然就放弃了救援中都。但这种只顾眼前利益的愚蠢举措,会让他们所有人丧命!
那郭宁倒也不是傻子,知道用个计谋来蒙骗蒙古战士。可是,蒙古人都是最好的猎手,他们从来不会被猎物欺瞒!何况还有睿智的成吉思汗在此,在成吉思汗面前,这种拙劣的计谋算得什么?
他们的想法,现在已经完全被揭破了。在与蒙古军厮杀的时候,居然还分心考虑其它,这是找死。
现在开始,从这里到霸州益津关的一百七十里路途,就是定海军的死路!那个叫郭宁的汉儿,那个造成大蒙古国那么多次失败的祸首,必定会死在这条路上!
这个结果,足以掩过昨日鏖战的死伤了,乃至被公认为指挥不力而造成死伤的失吉忽秃忽,也会因为抓住了仆散安贞,得以将功赎罪。
想到这里,失吉忽秃忽几乎浑身都冒出了热气,他的鼻孔都因为沉重的呼吸而翕张不停:
“大汗,我们出兵去追击他们吧!依旧是我为先导!这一次,我要斩杀一百个,一千个敌人的脑袋。如果做不到,就割掉我的大拇指,让我从此不能再射猎!这一次,我要把郭宁的脑袋献给大汗做尿壶。如果我做不到,就砍掉我的腿,让我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
成吉思汗微微的笑了。
失吉忽秃忽是诃额仑母亲的养子,成吉思汗认识他许多年了。他从少年起,就像小马驹一样精神十足,成天在成吉思汗面前跑来跑去。
像这样出色的年轻人,草原上有一百个,一千个,草原上还有最勇敢的骑士,最精准的射手,最坚韧的牧民。他们所有人,都值得更好的牧场,当然,也值得享用更好的食物,喝更烈的酒,睡更美的女人。
成吉思汗从统一草原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长生天赐予自己的任务。他要带着强大的蒙古军,获得蒙古人应得的东西。他坚信在这个过程中,长生天会如同此前无数次那样,用神奇的力量帮助他,让任何强敌在铁蹄之下俯首。
眼前这情形,仿佛也是长生天的赐予。
退兵?
真是太愚蠢的做法。
成吉思汗一度把郭宁当作足堪匹敌的强敌。现在看来,这强敌的战场厮杀本领,比成吉思汗预想的更高明,但在战场以外难免破绽。他的破绽就是,生活在中原太久了,像是大金国之下的所有人一样,脑子里装满了彼此倾轧争夺,他们不可能像蒙古人一样紧紧抱成一团,共同对着战场上的敌人!
最重要的始终都是战场上的敌人!
如果你面对着一头凶狠的恶狼,怎么能不去与恶狼死斗,反而转身去看别处的牲口?当你转头的刹那,狼就会咬碎你的咽喉,再多的牲口,都只会落到狼的嘴里!
想到这里,成吉思汗几乎按捺不出激烈的好战情绪。但越在情绪亢奋的时候,他反而又谨慎起来。
他说:“这件事情,先不要外传,各个千户也都不作应对。太阳升到手臂伸直的高度之前,我要你带着精干部下出动,继续去抓捕定海军的人。抓来的每个人都要细问,让札八儿火者和耶律秃花和你一起审问,不要被狡诈的汉儿给骗了!”
“遵命!”
“至于曲出的部下……”
成吉思汗忽然大声嚷道:“曲出,曲出来了吗?”
“我在这里!”
身着灰鼠皮袄子的曲出一边应着,一边躬身入帐。他脸上满是灰尘与汗水冲涮的痕迹,看来与定海军的哨骑周旋一晚上,不是件轻松的事。
“你的部下,全都散出去打探消息,哪怕接近不了定海军的营寨,也在十里,二十里以外盯着。他们既然要退兵,就一定会有迹象落在我们的眼里,都给我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清楚!太阳升到战马立起的高度之前,我要确定敌人真实的动向!”
“遵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