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城守将来说,城破之日他大可以选择逃离亦或自裁、牺牲,唯独被俘除外。只因俘虏的意义不大,前有谴责伏击后有追兵拷打,灵魂往往石沉大海。我的友人,等死的日子里,才会发自肺腑地意识到死亡原来那么独具美感。对于我们这些生活的守将来说亦然。
据此,丸根岩城破之前,面对松平军的猛烈进攻,包括守将佐久间盛重在内的400余名将士,论其心境如何可见一斑。黝黑的夜,蒙蒙小雨,气氛潮湿而压抑。硝石的气息沉淀在每个人的鼻尖,命运、成败、一声接一声的号令如游魂的歌声,于不远处回荡开来。
火光微弱地指示,迷惑了世人,令佐久间盛重立在城头上瞭望变得徒劳,起初,他所目及的仅仅是城门周围的几个散兵游勇,窃以为形势还远未到严峻的地步,抓紧指挥士兵抵御就是了。可一道闷雷涩闪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梦终归要醒了。
这时,他看清楚了。电光乍现,视觉范围即刻从城门扩展到敌方的阵地,在此之间黑压压一片脸色苍白的野鬼集结。密集度远胜于己方兵力一倍之多,再望其旗指物上的徽纹。盛重遂咽下了一口唾沫。
“莫不是竹千代…”。
蜂拥之势下,城破!!本想负隅顽抗至大雨来袭,以拖延对手攻城进度的,谁成想天不遂人愿,雷声大,雨点小,终归是一败涂地了。弹指间尸首累累,血染城寨,然作为守将的盛重却是到头来毫发无损。
松平军独将他团团堵在一隅角落处,谨遵自家主公的命令,不敢放肆——只可生擒。有几个不怕死的足轻妄想上前解除盛重的刀,但均被其喝退或斩杀。
“哼,既然这样,叫你们主公前来,何必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接着,便听人群后传来一声大喝,兵卒们应声纷纷向两边挪动,让出一条小道,供主公上前处置。
“果然是你,没想到松平大人已成俊才”。
“佐久间大人,好久不见呐”松平元康淡定自若地答道。
“……帮我介错吧”。
元康眨了下眼,沉默一时。朝后挥了挥手,吩咐应雨来替他行事。
“交给你吧”。
应雨闻声点了点头,大步向前,走到了老将的侧后方。直至目睹他开膛破肚的画面后,那副垂死挣拧的表情,烟花样尤为绚烂,不禁令应雨心中分泌出了一种恐惧但又生来渴望的快感。然后,两人目光交汇,让他有些慌了神,一时不好裁决。
自己向来只对恨意敏感,但同眼前这只自裁的困兽,本无瓜葛。“他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呢,啊不,应该说比我更为幸运。至少他熬过眼下这段漫长的折磨就解脱了,可我呢?恐怕以后不知哪天才沦落到这等地步。即使有幸活着,也会以几十年如一日的阵痛,将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分摊开来。瞅他这副脸好像在告诫着,我的漫长是他漫长的无限延伸。咳…其实,都是自以为是者的棋子而已”。
“小子!救我”。
应雨这才被迫拉回到现实。
“三日月宗近,拜托你了!!”。
结束了…事后,盛重脖颈之上只留下一处碗大的疤罢了,汩汩得渗出浆汁样的呐喊。当应雨捧着盛重的首级,屈身奉上时,元康并未舍得回身看上一眼,只是继续淡淡吩咐道。
“岚泉君,到你立功的时候了。现我命你速速带着佐久间盛重的首级,赶往义元大人那里报喜。怎么说,也算是信秀时代的重臣,相信你即一到,织田方面便会倾然崩溃”。
“遵命!”说罢,应雨随即转身要走。
“慢,山高路远,你还是骑着义元大人所赠与我的宫雀去,毕竟良驹识主,那样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周折”。
应雨怔了一下……但见到元康眼神如此坚定,也并未多做推脱。
为了不贻误战机,一队兵卒跟随应雨策马而去。这时,雨便落了下来,一时间马蹄的急促,雨声的滂沱同台演奏。渐渐的,有不少士兵因落石与滑坡的缘故,落后于队伍。
“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竹千代和我的将来,拼了。”应雨手中那寸眼熟的马鞭这时已饮足了水,青筋绷紧力道十足,长长扬起挞了下去,触及骨肉,马身倔起,发疯似的扭摆着头。应和雷雨,传出声嘶力竭的一缕嘶鸣,他——岚泉应雨已将队伍远远甩在了后方。
然久久盘旋,仍迟迟不见本阵的踪影…马鼻正四下嗅着。
另一边,竹林中。
厮杀的双方依然没有决出胜负,扭打中已尽显疲态。在泥潭里翻滚,今川义元一直靠单手应付着允省立尚,并着重攻击其创伤处。后见效果不理想,便打算施出一记十字固,却无奈仍没有成型,使对方艰难逃脱。
“既然你老贼,手这么脏,那就别怪我了”立尚骑乘在义元身上,向其肩部挪动,顶住腋窝,身子一斜,狠狠抓住那本就耷拉着了的手腕,咬紧牙关…撕扯了下来……
黢黑的血液迸溅到立尚的脸上,类似腐烂尸体般,野蛮地散发出一股浓稠的恶臭,又旋即凝聚为某种焖热的草药香。这腐朽的美丽立刻让立尚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然值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已不容他多作思忖。
一计吼叫贯彻山川,引来了所有生灵的注意。义元受此剧痛,猛地挺身,连带着立尚顺着身边的低坡滚落下去,最终双方都瘫软在了竹林外的大道上。
“到此为止了,老贼”先站起来的,是他允省立尚!!于是乎,其抓紧义元昏迷的空隙,双手牢牢扼住了他的脖颈。脸色愈发胀红,获胜近在咫尺。
“还需要再用力一些”他正默念着,不曾料到。
寒光再现。
立尚一个激灵有幸闪躲及时,向后退去,要不然就真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了。
“混蛋,居然到了这都有援军”他正想着呢,同时朝身后的黑影猛踹一脚,然后,借着助力翻身跃上刚才的低坡,只霎时,隐匿到了竹林当中。
立尚至今已记不清那夜的黑影是何样子,但那个眼神却如烙印,使他无以忘怀。正如他日后所称之为的那样:
“阴郁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