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大丈夫单行亦怕妖魔催,这霎时冷不丁的一问一答,竟能引得那名体宽悍相的僧人面如土色丢了魂。
耳朵扇动之际,他浑身的汗毛先于脑筋的反应而撑开,额头涔出一层貌似油光的薄汗,然后毛孔随躯体蜷作一团连连膨胀。不消片刻,只见肉球往前一个趔趄滚到院落的中央,身板才猛然挺直。
这名巨人在夜幕掩护下,纵使攥有两锭铜钵大的拳头,对这突发异象也仍是毫无招架之力,此丑相要让旁人得见,该又得被活活笑话死了。
谁?!深更半夜不睡觉,敢在这戏弄俺!护吉郎恼羞成怒道快出来!别从这装神弄鬼的!
四下无人,仓促间连自己刚刚坐在何地都无从知晓了。拉开距离后,他试图淡定下来,估摸着瞧向柴房前的石阶处——自个之前大概就是坐在那,至于背后的门房,想必就是那声音的出处了。
你瞎吼什么?切,还是那幅熊样,一点没变,那声音颇为不屑地戏谑道桐野弥啊不,护吉郎。
没有什么能比一个陌生的声音极其利落的喊出你的名字,还惹人警惕的了。护吉郎当下利用有限的脑力飞快思考着——莫非是同门们在作怪?也不对啊,别看他来此地已有些时日了,可别人并未在意过他,以致他的名字始终被呆子蠢货等字眼代为统称。然仅仅想了两秒,他脑仁中上涨的血液便沁出额头化为豆大的汗粒,他没有再多费心神,只单单兀自驻足原地环顾起四周。
混蛋!在哪?!有种你给俺出来!藏在暗地算什么本事!他愤然叫嚷道。
真不愧是他妈的傻瓜,你刚才都瞅向柴房了,居然还转向别处!那个声音同样愤慨的回应着我要是能出去见你,还用跟你废话!!
这么说,你是在柴房里喽?显然护吉郎被这声音的气势吼的,乱了些方寸。
对呀!我来时还劝自己别跟你治气,哎,罪过罪过。再说了你瞎吼什么?难道偏要把庙里所有人唤来,你才甘心?
这个声音还游荡在空气中时,护吉郎已万分谨慎地摸上了湿滑的石灰石阶,攥紧的拳头遒劲无比。
你这个脑壳看起来还蛮奇特的,如同皮球样。护吉郎说着,手指正要戳下去的,却被一只纤弱的手臂所格挡出去切,真小气,摸摸都不可以,亏俺有心来搭救你。
在昏暗潮湿的杂草堆里,那位年迈僧人蛰窝着。周身好似蛞蝓的软体,任凭你抬手轻轻一戳,汁液就会顺势流泄。是一种鲜有骨头作为支撑的瘫软,最为瞩目的当属其护住的脑壳,月光映下,软塌塌的光泽,青筋分明,令人不禁联想到章鱼在水中巡游时,忽胀忽缩的颅囊。也许转眼间,他就会缩入杂草的洞中藏身。
虫蝇密密麻麻,从草间缝隙间有序地深入耳蜗。然后,说不清于何处出来透口气,或鼻腔,亦或张开的深渊巨口。
你这一指力道,足够要我九回性命的了,他说我还负有使命当履行,故不可跟你从此儿戏。
你瞅瞅你都没个人样了,还跟我扯使命。护吉郎不屑地嘀咕道。
诶,算了。看在你年老的份上,俺暂且让你几分。护吉郎伸手轻轻摘去老僧胡须上的黑点说吧,你怎么知道俺名字的?
你和我所认识的一位故人,相像极了。老僧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夹杂了些许回忆的成分说来你或许不信,他也叫护吉郎。
哦?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是啊,除了气魄之外,你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时而嘴欠,愚笨但又隐隐潜藏着智慧。老僧磕嗦两声,气力已明显不济但请不要担心,气魄嘛必会有的,人一生贵在历练,谁也不能对你妄作断言,包括俺在内。
嘿嘿,感谢您了,护吉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抛开取笑和咒骂,平生头一回,有人愿意与俺讲这些,虽然俺也说不清是否在夸俺。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呢?老僧接过话茬说。
啥?您问吧。
我这个样子,你难道不怕吗?
啊这个嘛,应是俺还没来得及害怕吧。小时候,听哥哥讲了很多有关妖怪的故事,因为知晓鬼怪生活在人们闭眼的转瞬世界,故那时真是夜夜不敢合眼,总感觉合目后,耳朵和皮肤都变得机敏了,妖怪的轮廓相继浮现在黑幕上蹦跳踱飞。比起那些,你的形象还较能让人接受的
护吉郎磕磕巴巴地组织起语言,过程如同嚼蜡,如同滴入沙尘里的树脂,即使几经搅拌整理,到头来依旧是含混成稠,鲜活地赴死,尸首粘结在喉。情绪愈来愈焦躁,与此同时,一摊软体包裹住了他的手。
没事,护吉郎,老僧安慰他说眼下无关生死,何必胁迫自己呢?你想表达的,我了然于心。
说实话,俺并不在乎您所谓的气魄或者智慧什么的。净是些文绉绉的不切实际之物。
哦?那你想要什么呢?
嘶俺也不清楚呢。可能是盼着回到哥哥身边吧也不对,他把俺孤零零扔在这里,白白受罪。至今其在俺心中的分量所占多少,自己也无法推断。烦死了,俺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你害怕的是,凝滞的天空降下黑色雪花时,自己余生毫无征兆地远去,纵使你历经摧残,却只能对稚嫩的自己袖手旁观。
要是有个人愿意陪俺就好了,可恨呐,您知道吗?俺现在有时竟会庆幸还有人愿意拿俺取乐,变本加厉地缄默亦或充愣,迎合他们的恶趣味。俺知道,那样虽不体面,但总归算肯定了俺的存在,倘若将来某一天无人在看见俺,那俺不就沦为妖怪了吗?护吉郎抓狂起来。
孩子,听着。我之所以同你谈及智慧和气魄,正是明白你心有隐忧。不过请勿担心,你会有的,在这途中会有人愿围绕在你身边。等有了这两样东西,便不仅是别人帮助你那般简单了。
您相信俺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么?
有何不信呢?毕竟你无意间帮扶了千千万万的生灵,他们绝无吝啬的道理。
还望您不吝赐教,怎样能获得那两样珍宝!护吉郎急不可耐地央求着老僧。
哈,这种事非我所能及。凡事都有个沉淀的过程,但有一样我敢打赌,是形成你所求的关键。
什么?
信仰!即关乎且维系你存在之物。
嗨,真巧。瞅瞅这偌大的寺庙不恰恰是您口中的信仰嘛?您的意思是让俺待在这,磨炼一番喽。
你真的愿真诚追随世尊么?护吉郎。
什么意思?
虽说信仰殊途同归,但此间的过程森罗万象,此世人的本心往往取决于少年时期朦胧而质朴的偏好,有所狭隘,尚能理解。别看我一身僧袍袈裟,但我明白这种追求人生意义的形式,你并不感冒。
好吧,既然您摸透了俺的心思,俺无话可说了,唯愿您能点化一下。
追随你的吧,护吉郎,除心外身无他物。去经历,走在去往彼岸的路上。尽管智慧等非我能加之你身,可有两样不知你是否愿接受。
望您明示?
其一:名字。
名字?俺已经有了啊。
不,这不一样。我赋予你名讳,是为了你今后能更好与大家相认。或者为了你能得以成长,是大家亲爱的护吉郎,更是值得依赖依仗的兄弟。
哦,是为何名呢?
桐野弥镪。
俺一介草民,无功且无父无君相授,岂敢拥有完整的名字呢?
名讳本是大名赐予家臣的,严格来讲,我以前也算是一位大名,哪怕没什么可为人称道的本事,但起码赐姓尚属我职权之内的事。你若心存芥蒂,不妨暂称弥镪。至于功劳嘛,你大可放心,汝之功,世间少有人企及。
俺再多问一下,此名有何寓意嘛。
这我哪知道,寓意无从追究,我不过是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还于你罢了。
护吉郎
嗯?又怎么了?
时间不晚了。我是无法久留此地的,剩下的一样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寻找,关于那物件的归属,任凭你处置。之后,你便要去往你的应许之地了。
嗯,等俺取回来,带您一同走,可不用在这受着窝囊气了。
护吉郎啊不,弥镪君。我还有重任要担当,你忘了吗?未来你一路要多加小心呐。另外我怀里还揣着些盘缠,你拿去使吧。
您怎么如此顽固呢?有何比活下去更重要。俺未能搭救您,平白收下这两样东西,心难安啊。
凡我赐予你的,不消多言。相信我,会很合身的。
哎呀
直当护吉郎的烦躁卷土重来之际,老僧即刻跃起包裹住他。现在想想,那包裹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拥抱妥帖。
谢谢你啊,弥镪君。别怪我
实际上,找到老僧口中那颇具神秘色彩的物什,远未有想象中的无比艰难。甚至说但凡有个机灵鬼沾点巧合打扫到此处,都多少会发觉到其中的猫腻。
供奉着卢舍那佛的的大佛堂近在眼前,护吉郎首次与夜晚中的它相逢,不免陡生悸动。今夜,这个壮汉所遇的对手正是这闷口俯视众生的黑色巨人。它的黑似是宇宙不近人情的吞吐,连向来温柔的皎洁月光都近不了身。
在护吉郎径直走向堂内的距离间,方才极力仰望的一眼仍在持续发酵,木质的构造严丝合缝的沉淀着夏日里的沉闷,未经漆涂的纹理让他联想到长老们的颧骨,其上的皱纹,苍浊但永谙世事,威慑但沉寂内敛。
等恭敬地叩首及献上香后,他护吉郎了无挂碍,顺手端起面前作为三具足之一的烛台。随后,一边轻车熟路地游弋于充斥满堂的造像群间,一边则在嘴里不住念叨道:
望世尊恕罪,俺已无暇顾及造像,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眼下手持的烛台便是愚生心中的佛像。
目标就在多闻天王像的头顶上方。视野里,天王的动作线条一如既往地柔然混成,俨然一座微缩的御堂,同整栋建筑的沉稳庄严丝丝对应,每每从远处瞧去,都仿若一柄囤定混沌的斧锤。平常护吉郎在打扫之余,总会不自觉地模仿起对方的姿态,以做惩奸除恶的遐想。仿佛对他来说,要想让家乡的生父闭嘴,唯一可行之策在于——搬出更无可反驳的父亲形象,其臂弯接纳了他,且能够为其镇压一切。
然而,长此以往,别说镇压一切了。他内心的呼唤已习惯了失落于无人应睬的冬季荒野,一切向来徒劳。他现在要做的是,依照线条一步步落实插脚的部位,继而攀爬上去,并避免和天王的瞳目相碰撞。
直到置身在群像头顶的另一片景象里良久,护吉郎才全然摒弃了所有的念头。
这隔楼,怕是几百年都没人踏足过了吧,他想到按理说伽蓝之地,怎么会出现这般异象呢?
区别于外表强硬的黑暗,御堂内部倒别有一派将死之人的生机。烛台没有点燃之前,这里密不透风的四壁上附着了一层哑光,原本在设想中,经萧条积累起的厚重的灰尘,此刻摸上去竟甚是湿软,这孤岛隐约散发出土地的呓语,其中不乏有成片的苔藓点缀。
明明没有风吹过,但两侧由蛛网罗织起的缎面,依然不停翕动。那样子怎么说呢?像极了人侧着一对耳膜在倾听。
巨人莫不是在呼吸?护吉郎疑惑着哦俺懂了,这是他的脑袋。要是能给老和尚安上副如此坚固的脑壳就好了。
嘀咕间,钵大的拳头直朝这土地上,最突兀最脆弱的一隅砸去。烟消云散后,一方木盒在凹陷下去的空当中展露出头。
但愿这珍宝值得俺的劳苦功高。他埋怨道。
剥去层层包裹,真身得以现世。
是花是干枯的蝎子。护吉郎拿在手里转了几圈,都道不明这究竟是为何物。只见通身琉璃质地,晶莹剔透地照亮了烛光。一条长长的尾巴骨节顶端,类似花苞样的针状物围绕排列,一同向蕾部聚拢叩首,像是举行着某场朝圣的仪式,中央摆放着以殉道者遗骸搭建成的十字架。
是花的骨殖。看入了迷的护吉郎如是答道。
在他的周围,斑驳的世界遭到拆解折叠,一丝一毫了无定型,故土的雪落在了不知名的汪洋里,企图邂逅伙伴的心,被屡屡拍打在礁石上,泡沫成为他们尸体的称谓。唯有眼前的花朵是现实的,她的短发张合,形同利爪正刨开手心的血肉,向深处根植
护吉郎,时间不早了。趁夜未明,万物止息,赶紧上路为好。
早课的第一记钲鸣响起,僧侣们款款行至朗朗诵经。但又有谁在乎他们片刻的修行,换来的居然是远处山野间,一缕朝东北方往生的炊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