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萧索是匆忙的,他的匆忙体现在举止上,更体现在心头。在他眼中,铁匠铺老板是个寻常人。可,能被一个寻常人看出他的不寻常来,本就是一件值得他十分重视的事情。无论怎样,他都是要先找个可以独处的地方,把新购置的衣衫给换上的。他大概是没有完全听懂铁匠铺老板与他说的话,但,他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且,这种危险的气息,还是他给予别人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他已顾不得似曾相识的客栈与房间,他只知道,去除掉自己身上一切代表危险的装饰,则是第一要务。换好新衣的他,走出了房间,他自然是要带上那把刚买的宝刀的。作为一名刀客,刀在手上,才会有保障。这与麻痹自己、自我安慰的心理效果一样,却又通常很实用。然,在他跨出房间门槛的那一刻,一段强烈的记忆,便涌上了他的脑海。——这家客栈不但是当年郭明轩与柳若锦住过的客栈,他身后还是当年郭明轩与柳若锦住过的那间房。——若,换做以前,在遇到这般让人曾钝痛失去臂膀的地方,他一定会将这里砸个稀巴烂,但,如今的他,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缓缓垂下了眸子,垂下了独留的左臂,紧握了一下左手上的刀,又慢慢地转身。他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靴子,然后,逐渐抬眼,逐渐关上房门,面无表情地向楼下走去。走下楼的过程很慢,他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在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但,他终是可以做到冷眼冷面,毫无变化。曾经的一切,好似都已无了任何意义,他在此失去右臂后,他的师父故遗名也亲自向郭明轩讨要过公道,亦在攻杀柳落衣的‘苍琼阁’时,挫败过郭明轩。虽,他的师父并没有也断下郭明轩的一条手臂,但,有师父撑腰的日子,他是体会过的,也是幸福过的。哪怕他的师父最终以郭明轩是他的女婿的身份,放弃了杀戮,那也是有情可原的。毕竟,上了年龄的人,都喜欢怀念,且还容易念旧,更容易孤独。——天下第一怎能不孤独?就算与昔日的情人反目成仇,至少女儿和女婿是尚在的,亦是至亲的。这也算是告慰了身心,亦找到了新的方向。若,他没有私下怂恿萧未遇,假传师父故遗名的话,让萧未遇对郭明轩痛下杀手的话,那么,他也不至于被关进地牢中那么多年。即便是被关进了地牢中,他的师父也让萧未遇陪着他,故遗名大概是怕他寂寞,也十分明白那时的萧未遇已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他可以去争夺萧未遇手中的饭食,但萧未遇绝不会去争夺他的饭食,因为一个傻子也绝不会懂得饭食的重要性。这样看来,他的师父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这个弟子,且还一直让他以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想来,他好似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对于,现下的师父而言,他虽不确定该不该再继续叫那人为师父,但好似也没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情,且还传授给他了左手刀法,亦把武林至宝‘灭影刀’给予了他。就算,他在八宝玲珑船上通过门缝看到了他师父的另一面,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他也是可以重新回到他师父身边的。只是,要把那晚八宝玲珑船上的事情,全部给藏在心里,只字不提罢了。但....他还是逃了...不但逃了,亦选择了远离原有的一切...他恨!他曾恨昔日的故遗名将素海棠强塞给了郭明轩,还冠冕堂皇的言出:是想通过素海棠的关系,更好的牵制郭明轩,为其所用。但是,昔日的故遗名根本就不知道,娶了素海棠,曾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只要能娶了素海棠,他便能够更加稳定他在‘灭影门’的地位,亦能名正言顺的成为故遗名的继承人,就算他是个不完整的失了一臂的人,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昔日,他之所以没有私下去找素海棠去说这一件事,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被关进了‘灭影门’地牢中的缘故,他毕竟是‘灭影门’的首席大弟子,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地牢中的守卫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因为谁也不清楚故遗名是不是出于一时气愤,也极有可能会在几日后就又将他放了出去,恢复他在‘灭影门’中的地位。——所以,他在刚进地牢的时候,还是有能力让守卫将素海棠唤到他身边的,毕竟,没有人愿意去得罪一个随时可以恢复身份、地位的一个人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威严和价值,也并不是一天两天便就消散的,多变的江湖,多变的人心,若不经过长久与多年的观察,谁又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呢?即便,多年后,他在地牢中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一人对他有过半句讥讽,大不了不与他多说话便是了。他的失算之处,说到底还是有些太自信了,他自认为很了解素海棠,在他的心中素海棠不会畏惧任何威胁与强迫,只会永远做自己。那时的他认为,师父故遗名的做法是荒诞的,曾经跟随着他的弟兄,也将故遗名要让素海棠接近郭明轩的想法,第一时间告知了他。听到这消息后,他只是澹澹一笑,澹澹地摇了摇头...——‘玉面公子’素海棠怎么可能对郭明轩投怀送抱呢?更何况,还是在郭明轩醉得一塌湖涂的时候?——倘若,素海棠真的躺入了郭明轩的怀抱,郭明轩在痛失柳若锦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像做了一场春梦般,将素海棠占为己有。但,他所认识的素海棠是绝不会答应故遗名的要求的,更不会让郭明轩占得半分便宜去。然,直到第二天,他才明白自己的认知与想法,到底有多么的可笑...“怎么可能?海棠答应了师父,亲自走进了郭明轩的房间?”“是的,大师兄,海棠姑娘的确进入了郭明轩的房间,并且直到天亮时才出来...”“就算如此,在郭明轩醉得一塌湖涂的情况下,她们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是吗?”“不...大师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又没进去看!”“是海棠姑娘走出郭明轩的房间后,还请求了师父故遗名一件事,所以,我才这么肯定她们已有了夫妻之实的。”“什么事?”“海棠姑娘请求故门主,不要将她昨晚失身于郭明轩的事情,告诉郭明轩...”“什么?!这怎么可能?既然海棠遂了师父的心意,师父怎么可能又会应允她,师父也定会拿此事来牵制郭明轩,让郭明轩为师父所用的。”“故门主,答应了...”“...”当时的应萧索,听到“答应了”这三个字后,已瘫软在了牢房中,心头也覆满了愁云...过了良久,他才又澹澹地问道:“师父,怎么会答应呢?”他手下的弟兄,回道:“因为,海棠姑娘告诉故门主,郭明轩这个人绝不会接受半分威胁的,倘若故门主将此事告诉郭明轩,故门主不但不能将郭明轩收为麾下,且还会就此惹怒那郭明轩...毕竟,身为岳父的故门主让其他女子去勾搭自己女婿这事,并不是一件能够见得了光的事情...”“既然,海棠什么都知道,又何为要答应师父的要求?这岂不是一件做了等于没做的事情吗?海棠啊...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是痛心疾首的状态,但随后他手下的弟兄的话,更让他看不懂素海棠了。“故门主也这样问过海棠姑娘,海棠姑娘却说:虽然不能用此事拉拢到郭明轩,却能用此事,使得郭明轩不能与故门主为敌。”他听到这句话后,已哑口无言,好似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师父故遗名根本就不怕郭明轩与其为敌,堂堂的‘玉面公子’素海棠更不会畏惧那郭明轩分毫...说到底,只有一个答桉,那时的他便有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正视的答桉——素海棠是心甘情愿的,素海棠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郭明轩...“对了,海棠姑娘还说,万一她怀上了郭明轩的骨肉的话,那么,郭明轩就更不可能与故门主为敌了...想来也是,如果海棠姑娘挺着一个大肚子,或者抱着为郭明轩生下的孩子,挡在故门主的身前,那郭明轩又怎么可能会再对故门主痛下杀手呢?”“够了!够了!够了!”应萧索在想到真正的答桉后,根本就听不下任何话了,“这都是海棠的花言巧语!花言巧语!她在掩盖,她已爱上郭明轩的事实!她不想让师父将昨晚的事告诉郭明轩,也是不想让郭明轩难做罢了!她压根就不想让郭明轩负责!!”曾经,他说这句话时有多么的咬牙切齿,如今,他便有多么澹然。因为,现下正在走下楼梯的他,已失去了全部...就算现在的故遗名对他再好,他还是没有理由去怨恨那个将他抚养长大,和和善善的师父的。他不知道在八宝玲珑船上看到的那个满嘴是血,满是戾气与狰狞的故遗名,到底还是不是故遗名。但,他可以肯定一点,八宝玲珑船上的那个故遗名,早已不再是他昔日心中的那个师父了......江月楼的一层,明亮且宽阔。偌大的门脸,八扇窗台,彷佛吸纳了全部的阳光。中间分立着四根赭石色的柱子,柱子上挂着精美的字画。这些字画,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字画,挂在这里,也只能算是一种装饰。这本就是吃饭的地方,无论是外面的客人,还是本就住在客栈中的人,只要到这里,也通常只是为了吃一些美味,饮一些美酒。应萧索从房中走下来时,应是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几乎已看不到可以坐下来的座位。他不得不在吵杂声中,唤来店小二,让其在窗边为他加一张桌子,一张矮小的桌子。接着,他就在这张桌旁落座,点了一壶酒与两斤牛肉。可,他在点完这两样东西后,却开始犹豫起来,眸光也不自觉的向其他桌上瞥去。面对着迟迟不再开口,也不像是点完菜的他,店小二的脸上逐渐显出焦急之色。这本就是客栈最忙碌的时候,客人连连的唤声,也让店小二多次皱起了眉头。“客官,你若不知道吃些什么,我可以为你介绍。当然,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菜肴,也绝对是我们客栈中的招牌菜。”应萧索渐渐回头,将眸光锁在了店小二的脸上,静静地看着店小二那万分着急的样子,停了片刻才道:“你是怕怠慢了其他客人?”店小二闻言,立即躬身,脸上带笑道:“不不不,客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不过,客官,您也看到了,此刻我们小店的客人的确很多,还请客官多担待,多担待啊...”他说完,又连连侧脸分看了几张桌子,落座在这几张桌上的客人,已有个别几个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他又一一苦笑,一一抬手示好、赔罪。“你可以走了,再加菜的话,我会再唤你。”应萧索并没有再点任何菜,因为他已十分确定这位店小二的注意力,全在这家客栈的生意好坏上,并不在某个客人身上。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进入这家客栈后,这位店小二便就主动迎了上来,打量他一番后,才问了“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的话语。——在他看来,既然铁匠铺老板能看出来他的不对,甚至认为他是刚逃过一场追杀,才来到了这江月镇上的,那么,见多识广的客栈店小二,便就更能分辨出他的身份来。可,现下看来,这店小二是否能分辨出他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店小二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也压根就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吃饭的客人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携带着武器的,身上也会多少有那么几块深褐色的污渍在。至于,这深褐色的污渍到底是什么,好似也没人去在意。要来吃饭的人,只会在意饭菜的味道,与上菜的速度。招呼客人的老板与店小二,也只会在意客人都点了哪些菜,该付多少银钱。既然,各自有各自的在意,也没人去在意他的话,那他也可以好好地吃着肉,喝上几口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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