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如布帘，遮了半壁天空。</p>
另一半似也染上了污垢，不再湛蓝。</p>
可，偏偏在正中的黑白之际，绽现出着一抹鱼肚白，乌云缓进，又在进后消散，仿佛在做着对抗，迟迟无法使天空全然灰蒙。</p>
空气中已有雨的味道，恰如心痛，来得突然，走得莫名其妙。</p>
没人知晓这场雨水何时会降下，但，徒步牵马的殇沫却着实感受着阵阵钝痛。</p>
这痛，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却也能使人愁肠百结，固不可解。</p>
若不是守城官兵拦下了他，他大概会依从马儿的意愿，随便将他带到哪里，最终只要能喝上一壶酒便好。</p>
京师重地，不可纵马飞奔。</p>
被官兵拦下马的他，也只能漫步在街头，成了马儿的向导。</p>
他并不是一个好向导。</p>
至少，马儿能将他带回京师，他却将马儿带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酒铺中。</p>
酒铺是一间临街的房子，又在房子外搭起了布篷，布篷下有四张桌子，他就坐在最靠南的一张桌前。</p>
虽说，酒铺中只有一个伙计，但，还是接过了殇沫手中的缰绳，将马系在了篷杆上。</p>
“客官，您这马看上去就很健硕，别一会儿打起雷，惊到了您的马，再将我这铺子给掀了去…”</p>
“掀去又何妨，我照价赔偿便是。”</p>
殇沫的马是一匹上好的雪花骢，《过洪泽湖》诗中所写的：“夜渡浅沙惊宿鸟，晓行柳岸雪花骢”也正是指的这种马。</p>
雪花骢自然也不是殇沫的，他在出京师前，也只是从“绣芙蓉”酒楼顺手骑走了一匹白马，哪会知晓白马是何品种。</p>
然，酒铺中的伙计，却知道。</p>
像他这种常年在外经营铺子的人，就算没骑过，也定见过；就算没见过，也定听过。</p>
再观殇沫的气质与穿着，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匹白马就是那百闻一见的雪花骢。</p>
像他这种铺子，通常来得是些歇脚、吃面的普通人。</p>
如今，来了个阔主，就算铺中没什么可招待的名酒佳肴，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夸一番，“客官，我这铺中虽没什么好酒好菜，但，酒也是纯粮食酿的，素面也是磨细的面粉做的，保证经济实惠。”</p>
“对了，素面中倒也能洒上肉沫，只是，洒上肉沫的素面要多加一个铜板。”</p>
殇沫似乎不在意素面中有无肉沫，对于一个只想喝酒的人来说，只要有酒就已足够，“我只要酒，你铺中所有的酒。”</p>
伙计迟疑了片刻，来不及再次打量殇沫，便甩抹布在肩，吆喝道：“好嘞，客官，您稍等，酒马上到。”</p>
——以他的经验，但凡遇到如眼前这般的阔主，最好不要多打听，也最好不要紧盯着阔主一直看，否则就会有不可预料的灾难。</p>
——他并不想有灾难，天灾躲不了，人祸还是可以避免的。</p>
于是，他真就将铺中的酒坛子都拿了过来，桌上放不下，他就开始往桌下摆，来来回回十多趟，终是无酒可拿，无坛子可搬。</p>
“客官，您随意。若是想吃些面，再唤我便是。”</p>
这次，殇沫没有再理会铺中伙计，一个人一旦开始喝起酒来，大概也没心情再理会任何人。</p>
面碗，不算是小碗。</p>
殇沫用面碗喝尽了三坛酒后，竟还是觉得面碗小了些，不怎么痛快。</p>
索性，他从第四坛开始，就成了抱坛痛饮。</p>
一酒坛高举，直接顺脸倾下的场面，铺中伙计倒也不是没见过，他也挺佩服殇沫的酒量。</p>
只不过，他也逐渐生出了几分担忧...</p>
——这客官不知是哪个府上的达官显贵，今日能到我这铺中喝酒应是顺道。可，若是因顺道在此喝酒，喝出了什么岔子来，那这铺子就算全赔了出去，也是抵不了债的。</p>
——要不要问问这客官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倘若，能将他的行踪及时通报给他府上的人，暂不说能不能另得赏钱，至少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p>
想到这里的伙计，也在微微一笑间，凑上了殇沫，“客官，您这酒量真是世间少有啊，不知客官是哪个府上的贵人，日后我也好给他人说道说道客官的海量啊。”</p>
殇沫没有侧眸，醉眼迷离间搭拉了两下眼皮，随后，打了个响响的酒嗝。</p>
伙计见状，又笑道：“客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憋着也是憋着，不如小的为您再炒上一碟花生米，只当是送给客官的。客官呢，就与小的随便说道几句，有些事啊，只要能说出来，就不会再如此伤心了。”</p>
殇沫突然停滞下手上的动作，片刻后，又猛然将怀中物拍在了桌子上，“花生米我要了，银子你全拿去。”</p>
伙计惊眸下望，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钱袋，还没打开钱袋，就已渐渐皱眉。</p>
——钱袋的材质，居然是极其稀有的蜀锦…再加上钱袋上的彩条和花色，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p>
再打开钱袋一看，伙计竟一下子仰了过去。</p>
他本已坐下，既然想排解他人心中烦闷，那同桌而坐，倒也显得亲近。</p>
可现下，他却从凳子上一仰，直接摔了下去。</p>
他摔得并不重，却也将银锭上的刻字看得一清二楚...</p>
“‘天府钱庄’…全是‘天府钱庄’的银子…”伙计来不及拍去背上的尘灰，就蹲身扶凳，道：“我原以为客官是这京师中的权贵公子，谁知公子竟是一位名声显赫的江湖大侠…”</p>
“大侠就大侠呗，还名声显赫？你可真会说话。”殇沫红眼侧望，“不过，你倒是说说，哪里能看出名声显赫了？”</p>
伙计按凳转腚，重新坐下，“想必，客官一出生就在名门望族之中，没经历过四处扬名的煎熬吧…”</p>
殇沫，不言。</p>
伙计似有些许感叹，“我有位堂弟，从小就立志要在江湖中闯出些名头。就在十年前，堂弟终是用平日里积累下的银两，到铁匠铺子中打造出了他心心念念的长剑。我不知他是如何说服姨母、姨夫的，他在我这里吃了一碗素面后，就从此离了去。直到现在，我还依稀地记得他脸上洋溢起的微笑，那是自信且快乐的微笑。当时我特别羡慕他，能够打破身边的限制和阻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种感觉真好...”</p>
他继续说：“男人嘛在年少时，总有一颗想要四处行侠仗义的心，仗剑走天涯也成了每位少年的梦。怎奈，我是没能扭过父亲，只能接下父亲的铺子做好营生了。”</p>
殇沫在听。</p>
伙计接着说：“就在五年前...”</p>
殇沫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手捧酒坛痴笑道：“五年前是永乐十七年…七月十七日那天，朱棣还下诏对郑和大人第五次下西洋的随船将士进行了封赏…这一晃眼啊…什么都变了…甚至都改天换地了…哈哈哈…”</p>
伙计立即捂住了殇沫的嘴，长“嘘”间四下张望，见邻桌客人皆投来惊异的眸光后，只能傻笑连连，挥手不断，“这位客官喝多了，喝多了，没想到他这般不经喝…各位，莫怪，莫怪…”</p>
随后，他又对殇沫贴耳道：“你不要命了吗？敢直呼先帝的名讳！幸好，此处没有官兵，都是些普通百姓，要不然你可就惹上麻烦了...”</p>
殇沫不屑摇头，默默喝酒。随后，他又嬉皮笑脸道：“你长着一脸福相，大脸大耳的，说话也和颜悦色的，定能活得长长久久，所以，你大可不必怕死，你也不会死。”</p>
伙计，伈伈睍睍道：“客官，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何况，我的铺子还在正街上，你又怎能如此口无遮拦呢？”</p>
殇沫，含笑点头，“是啊，有些话的确不能再口无遮拦了。那你继续说你的堂弟吧？”</p>
伙计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道：“说真的，客官可莫要再提别的...我们只说我堂弟，只说我堂弟...”</p>
“那你不如直接说说你堂弟和我钱袋子里的银锭有何关联…”殇沫，说，“你若说得太多、讲得太复杂，保不准我又会忆叹往昔了...”</p>
伙计，瞠目结舌道：“客官，怎知我想说什么…”</p>
殇沫，再次捧起酒坛，一顿痛饮，在抹嘴间，缓慢地说道：“你说出我钱袋中银锭的出处后，就开始说起你堂弟了。显然，你是见过你堂弟用过或说过这种的银锭的。”</p>
伙计先是一怔，又频频点头道：“好，那我就直接说了。五年前，我堂弟再次出现在我铺中，依旧是只点了一份素面。可，在我未留意之时，他竟与我铺中另一桌走江湖的人起了冲突，就在邻桌之人想要提刀伤人时，我堂弟却掏出了一锭银子...”</p>
殇沫，抢言道：“也就是说，那日你堂弟掏出的那锭银子，和我如今钱袋中的银锭一模一样，对吗？”</p>
伙计又点了点头，“堂弟凭借那一锭银子，不但吓走了邻桌走江湖的人，那些人还在离开时，向堂弟道了歉。所以，当我见到客官钱袋子中都是这样的银锭时，我才说客官你是位名声显赫的大侠的。”</p>
殇沫已沉默。</p>
因为，邻桌之人同样提着刀靠了过来，殇沫不知晓当年铺中伙计的堂弟，遇到的提刀人是怎样的，但，现在提刀走过来的人，绝对比当年的那群人更不好惹。</p>
他们不但各个凶神恶煞，还皆是黑里透红的脸，说不上虎背熊腰，也算是大腹便便。</p>
——也只有长相极丑，又趾高气扬、杀气腾腾的人，才能在外表上唬住人，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p>
殇沫当然不会被唬住，他不但没有被唬住，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p>
“我一直觉得这铺中的酒水缺了点味道，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缺了哪种味道...直到我看到你们后，我才赫然醒悟，原来，这酒中缺的味道，还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很多点。”</p>
从邻桌而来的一人道：“无论，这酒中缺多少味道，再过一会儿你都绝不会再感觉到任何味道。”</p>
殇沫诧异地“哦”了一声，“你们难道真不想知道这铺中酒都缺了点什么？”</p>
这人，又道：“已没必要知道。因为，从死人口中说的话，虽说多半不会假，但也绝不会再有意义。”</p>
殇沫，讥诮道：“你觉得我会是你口中的那个死人？”</p>
从邻桌而来的另一人道：“他既说你是一个死人，就绝对不会有错。在这十二年中，倘若我们河北岔道口的何老大说谁是个死人，那此人也绝不会再活着。”</p>
何老大闻言，狂笑道：“钟老二，你又何必给他说得这般明白呢。像他这样的死人，又需要明白什么？”</p>
殇沫，紧眉思索道：“河北岔道口…至从北平改为京师后，河北也就属北直隶。这样说来…”</p>
他突得侧眸，寻找起了铺中伙计，铺中伙计已然吓得蜷缩至了一角。</p>
不过，他还是朝伙计问道：“这样说来，你应是听过他们的名号咯？”</p>
伙计多次斜上眸子，又次次惊慌落下，过了良久才颤声道：“他们…他们是河北四雄。”</p>
“四雄…老大姓何，老二姓张，那老三和老四姓什么呢？”殇沫，抬中指连连抵戳着下颚，“对了，“自惭寒饿为，何张空避席”，老三和老四是不是有一个姓空的？”</p>
河北四雄，皆怔。</p>
殇沫又道：“既然你们没听过“自惭寒饿为，何张空避席”，那也自然不会理解“苦吟三十年，所获唯巾帼”这句诗的意思咯？”</p>
四雄中的老三猛然喝道：“问我和老四的姓氏就问姓氏，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作甚？”</p>
殇沫大笑饮酒，沉默。</p>
何老大，反倒又开了口，“我们四兄弟的确没读过圣贤书，但，你钱袋子里的那些银锭，却对我们很受用，我们四兄弟今日也必夺之。”</p>
殇沫，微微一笑，“我当然知晓你们想要我的钱袋子。从我的钱袋子随铺中伙计一同落于地面之刻，你们四人的眼珠子就没从我的钱袋子上移开过。”</p>
何老大，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逃？”</p>
殇沫，道：“因为，我没必要逃；也因为，此处想要得到我这钱袋子的人，也远不止你们四人。”</p>
何老大闻言，瞬间慌乱无措，就在他四下张望间，已有七八群人陆续走来。</p>
“我虽不识得你们，也从未听过你们的名号，但，我却很好奇你们为什么要入京师…”殇沫，继续道：“倘若，只有你们这四头狗熊也就罢了。可现在，恐怕什么狮子、狍子、地鼠、野狗野猫的也都聚齐了…我很清楚，像你们这种人也是绝不会走空镖的...所以，你们这次要抢的“镖”，到底是什么？！”</p>
——“镖”是江湖暗语，表示特定的物件或某个人。</p>
在殇沫如此犀利的言语下，围上的众人也纷纷打量起了殇沫。</p>
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场多人混战也将要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