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逢、杨师璠给李重进堵到了武陵城,进退两难。
但真正纠结的还属张文表。
占据潭州长沙的张文表此刻坐立难安,半点也没有胜者的模样,时儿坐,时儿站,时儿走,时儿停,片刻都静不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张文表此人优柔寡断,性子懦弱,却好高骛远。
探知周行逢身体抱恙,怕他在临终之前,清算自己为其子铺路,先一步高举旗帜造反,抢得先机。
张文表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事情闹大的意思,他所思所想,无过于自保而已。
张文表对于周行逢很是忌惮,压根没有立即统御荆南的打算准备。
想着衡州过于贫瘠,困于此处,无异于自取灭亡,便大胆地出兵抢占潭州长沙。
长沙居于荆南要地是唯一可以与武陵媲美的要地。
拒长沙而抗武陵,待周行逢病故以后,欺负他那十岁出头的儿子,坐拥荆南。
这便是张文表的最终算计。
结果罗幼度派遣李重进、林仁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师南下,驻扎于洞庭湖畔,将周行逢、杨师璠的兵马堵在了武陵。
然后荆南多地任由他攻取,张文表也算一方豪强,自是明白,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罗幼度派兵南下,绝不是简单的平叛,给自己攻取荆南的机会也不是好意,而是打着让自己过一遍手,然后取之。
待自己全取荆南其他地方的时候,就是自己灭亡之日。
最让张文表抓狂的是,他还不敢不取。
他若真按兵不动,李重进、林仁肇不会坐视不问,而且与他一起造反的地方豪强也不同意。
放着到嘴的肉不让吃,那就将他杀了,再去吃……
荆南古来就以穷山恶水之地,境内汉蛮杂居,环境复杂。
当今天下已经渐渐脱离了五代恶习,而荆南恰恰保留着以下克上的恶习。
便在这时,女婿欧阳广传来军情,其麾下大将程明心已经攻克永州零陵,正向全州清湘进兵。
张文表不喜反急,破口大骂:“我还没下令就向全州进兵,这是嫌老子死得不够快?”
程明心是他麾下第一大将,佝偻山的蛮人,向来居功自傲,张文表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就过过嘴瘾。
看着寝食难安的岳父,欧阳广道:“其实泰山大人并非没有活路。”
张文表看着不太靠谱的女婿,皱眉道:“你说说看?”
他并不喜欢这个女婿,相比文人,他喜欢身怀勇力,能够帮着自己打江山的亲人。但欧阳广却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欧阳家在衡阳有一定实力,他决计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欧阳广说道:“泰山大人可以一边取城,一边暗自派使者向李重进诉苦。说你举事起兵,并非反叛中原,实在是受周行逢所迫。周行逢当政不仁,无情无义,残杀结义兄弟,恶行罄竹难书。起兵只是被逼无奈的自保行径,并非贪图权势。愿将所得城池尽数先给陛下,以证明清白。”
张文表眼中一亮,随即又有几分迟疑说道:“只留一地吧,就衡州,全给了,我们住哪?”
欧阳广摇头道:“就中原天子所展现出来的雄心魄力,宁愿自己亲自攻取,也不会让荆南受控于朝廷之外。泰山大人想活命,唯有交出一切权力,去汴京享受荣华富贵。”
张文表惊疑不定。
欧阳广苦口婆心的道:“中原天子向来仁威并举,对于愿意归顺朝廷之人,素来礼遇有加,不吝啬财物。对于不顺从之辈,下手绝不容情。他此番动兵南下,会施恩亦会彰显威风。泰山与周行逢之间,必有人会成为待宰之鸡,就看谁先识得抬举了。真要让周行逢抢了先,神仙难救。”
张文表听到这里,也知结局或许不尽如人意,但能活着总比死了强……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看着面前的女婿也顺眼起来,说道:“贤婿言之有理,你可愿意跑一趟洞庭湖的中原军营?”
欧阳广一口应诺:“愿为泰山效力。”
他早已看出在自己岳父手下没有半点前途,不如归顺中原。
张文表了却心事,放声大笑,打算亲自领兵,以最快的速度,为中原天子收复荆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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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七日。
南唐使者徐锴费尽千辛万苦,从南汉的都泥江进入孟蜀的犍州境内。
作为南唐的使者,徐锴是最痛苦的一个。
入蜀的通道都给中原断绝了,南唐的使者想要入蜀,眼下唯一安全的道路只有走南汉,从诚州山路,走牂柯、昆明入蜀。
为了尽快抵达成都,为了解决江南的困局,徐锴也是不要命地赶路。
这一路翻山越岭,徐锴这个羸弱书生,一双脚上起了二十六七个水泡。
为了不影响走路,他是一起水泡就用竹针挑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进入了蜀地,坐上了川马的马背。
到了遵义县,徐锴甚至两脚不能下地,要人抬着走。
找了大夫,大夫看着徐锴的那双脚,肃然道:“还好寒冬霜冻,先生这双脚的伤势难以恶化。真要到了夏季,先生这双脚决然保不住了。”
徐锴却毫不在意,说道:“国家危在旦夕,吾何惜双足?”
他没有耽搁片刻,继续赶路。
无法行走,就让下人背着,无法骑马就让下人将自己绑在马背上,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成都。
孟昶早早的听说了徐锴的情况,心底感触,说道:“江南竟有此忠义之士。”
当即派宫中御医去给徐锴治伤,让人将自己的马车借给徐锴代步,以缓解他的足病,还给了他宫里乘轿的特权。
徐锴坐进了进宫的轿子,他轻揉着脚,经过多日治疗,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勉强能够行走了。
但为了不失礼于人前,不丢江南颜面,徐锴尽量的让脚适应疼痛。
乘坐着小轿,左绕右转,徐锴不免微微拉着轿帘,往外眺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
周边的奢华,更是他一辈子从未想到的。
宫舍也不知究竟有多少间楼阁,一重重美轮美奂的房屋回廊,望不到头,走不到边。
高楼少则三、四层,多则六、七层,去地足有三百余尺,好似碰到了天。
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穿的全是身着绫罗绸缎……
“这……”
徐锴倒吸了口凉气,一时间不知怎么形容。
奢靡?
他并非没有见过奢靡的景象,他们江南的君王李景就是一个喜好奢靡的君上。
身为江南清流,徐锴多次上书劝说李景,也多次触怒了李景,多次遭受贬黜。
可到了这个川蜀皇宫,徐锴突然发现跟这西蜀国主相比起来,他的君上李景貌似可以称之为“廉洁”!
徐锴忽然有种感觉,也许真的让中原天子一统天下更好一些。
身为南唐清流,出使中原这种难活累活,自然是经常干的。
徐锴见过汴京陈旧的皇宫。
与这蜀王宫比起来,汴京的皇宫跟乞丐屋有啥区别?
中原天子跟皇后,平日里的常服都比不上蜀王宫里的侍从宫女!
脸色一整,徐锴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情绪。
“贵使,到了!”
小轿停住,徐锴忍着痛,下了轿子。
他推开了侍从的搀扶,忍痛上了台阶,走进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
宫殿里散发着一股清香,那是陈年紫檀木的香味、
整个宫殿居然全是用上等的紫檀木搭建的……
徐锴也见到了川蜀的国主孟昶……
孟昶正躺靠在一张巨大的包金紫檀木胡床上,肥硕的身躯占据了一大半的位子。
看着面前的肉山,徐锴忍不住一怔,这也太肥了吧。
孟昶身高六尺有余,圆滚滚的脸庞和肩膀之间几乎看不出有脖子的存在,他皮肤苍白,面有微须,上身红罗襦衣,下身纱织大裙。
他靠在胡床上,让徐锴忍不住担心,胡床会不会承受不住力量,塌了……
这一身的肥胖模样,哪里还看得出点半当年那个整顿吏治,劝农兴教的西蜀英主,活脱脱的一头吸饱了民脂民膏的大肥猪。
“你不远千里而来,寻孤何事?”
孟昶努力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但那蓬松肿胀的肥肉,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就晃动起来,特别滑稽。
徐锴沉声道:“大王,外臣奉我家主上此来欲与大王联盟。”
孟昶古怪问道:“联盟?好端端的何故联盟?”
徐锴有些惊愕,说道:“中原进兵荆南,大王难道不知?”
孟昶道:“孤王知道,张文表造反,中原天子率兵征伐。哼,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徐锴有些傻眼,面前这大胖子真的将自己视为中原臣子了?
他半晌才道:“中原罗天子早有言语,大一统之朝,无国中之国的存在。今日他兵发荆南,明日就能出兵江南,后日亦可出兵川蜀。大王莫非忍心见川蜀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唯有你我联手,如昔年孙刘事故,方能抵御中原侵吞江南、川蜀之野心。”
孟昶那两只被肥肉挤成了缝儿的小眼睛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道:“孤对中原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使者休得胡言,念你忠义,孤不予怪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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