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情况并没有朝廷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秦墨忙着对付鞑靼,根本没时间去理会什么赵燧。他也根本看不上那些起义军,不可能冒风险和那些断头鬼搅合在一起。
如果要打内战,秦墨能打得比谁都凶,三日攻一城,十日吞一府。但谁坐在那个位置重要吗?
没有根基,完全没办法和大明朝掰手腕。
外面的强敌不除,里头的田地问题不得到解决,不让天下人看到生的希望,盲目的造反是没有用的。
但朝廷不知道这些,惊惧之下,宣府与固原的边军被部分召回入京勤王。边军的战斗力不是京营的工程兵能比的,秦墨预估起义军失败的日子并不远了。
别人不清楚刘六刘七那批人的底细,但秦墨清楚的不得了,刘六刘七,本质上还是流氓作风。
在明军“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攻之下,占据天险而守的明军只要有效防守,耗也能耗死这帮没有目的的起义军。
而且秦墨很清楚,刘六刘七发家也并不怎么光彩。他们的前身是流民,被北方权贵挤压导致失去土地而破产的军户或是普通百姓。
弘治一朝,权贵的数量大批增加。而北方的商业并不如当时的南方那样发达,北方权贵来钱最快的手段还是强占土地。
当时的天子朱右樘带头圈皇庄,宠幸张皇后,以至于皇亲权贵们个个嚣张跋扈上行下效。
做生意哪里有直接强占土地来的痛快,权贵们自然更喜欢这种直接霸占生产工具的快感。
北方如此,为严重。那些破产的农户与军户逃离,就此成为了流民。
正德元年巡查御史宁杲想了馊主意,既然京畿地区匪患严重,那就用魔法打败魔法。
被抓的匪患要想出去,就得找三倍以上的匪徒来交换。
好家伙,做生意的精髓是让他学会了。空手套匪徒,完全忽视了匪患留下的祸根。
最后不小心玩脱了,当时的刘六刘七正跟着好大哥张茂混。一不留神大哥比他们先进去,没办法只能设想营救大哥。
但朝廷打击匪患的力度出奇的大,找的人是个太监,胃口其大要价就是一万两包搞定。
张茂的家人凑不出这个银子,刘六刘七便打算干票大的给大哥赎身。等大哥出来了,再让好大哥给自己赎身。
一个人的力量是单薄的,多找些人给自己打工赎身不就好了?
两人的理解是人多好办事,当即找一些好兄弟抓一大票盗贼匪徒,准备动手打劫一家大户。
虽说人多好办事,但人多了也容易出事。
一群人本来只想打个劫,一不留神手下就把县衙给烧了,县令也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眼看着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刘六刘七直接就反了。
恰逢当时想反的人还不少,河北地区有许多过不下去的养马的汉子纷纷响应。
他们之中大多都是被大明朝严苛的马政折腾得快活不下去的普通民众,这些人没别的信念,就想着活下去。
可偏偏明朝的马政非常烂,在冷兵器时代需要战马打仗,朝廷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北方没有草原官方无力大量养马。
于是马政就此出现了,官方养马加民间散养的模式逐渐成型。刚开始还小有成效,毕竟朱元章亲自盯着这项业务,没人敢使坏。
但朱元章一死,这马政就逐渐变了味了。
例如每户饲养母马的马户一年必须上交一匹马驹,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马的发情期只有27天,妊娠期长达11个月。
真把马当做生育机器了,时间卡的死死的,根本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这样的条令看似可行,但实际操作中会面临诸多困难。
简而言之,就算是种马也早就被榨干了。
一方面是朝廷边军急缺战马,另一方面养马的补贴根本没到位,烂透了的马政对本就不富裕的养马户伸手搜刮。
北方五户口人负责一匹战马的饲养,若是一年交不出小马驹,或是不合格的小马驹,养马户通通要赔钱。
正是这些丢失耕田的农户,军田被侵占的军户,无力负担养马任务的马户这几个人群体的集体破产导致流民数量变多。
军户本就习得武艺,马户有现成的马匹,一群流民组合在一起,顿时出现了一群四不像的马匪。
即使是四不像,但有了马匹,起义军的底子瞬间就硬实了。
从本质上来说刘六刘七起义和历史上底层农民起义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刘六刘七开局拿到了一副好牌,却打了个稀烂。
上一个说得盐泉者得天下的是刘皇叔,但很可惜蜀国还是没能走出四川,并没有真正成功光复汉室。
但上一个说得马匹者得天下的李渊成功了,通过并不算光彩的妥协交易得来的战马打下了一个大大的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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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着高密集的战马,起义军获得了普通府衙比不了的高机动性。但也产生了矛盾,该去哪?该听谁的?
这也是所有农民起义军共同的矛盾,他们不像朝廷的部队那样等级森严,全靠拳头大小讲话。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谁也不听谁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赵燧才会往大同的方向乱窜。
本来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当然是到处劫掠。但赵燧众人自命清高,并不满足于此,想要有更大的成就。
自此,两路人分道扬镳。
......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阳明急匆匆出现在秦墨房门前。封侯之后,云中伯府扩建了一番倒显得更冷清了。
本就没有一丝人间气,扩建之后倒是好了,入夜红灯笼一挂,阴间味十足。
说实话,王阳明大白天都不愿意上云中侯府。他就没听过哪个侯爷府上是如此凋零的景象,那几个行将就木的老仆不声不响的往那一站,王阳明甚至都不敢去摸他们的鼻息。
白天就一个字,死寂。
灰白的高墙,低矮的枯草枯木,幽碧的池水,黑门朱壁。耳背的老仆躬着腰自行来回,只看自己的路。
那场景,直接将第一次上侯府的王阳明给镇住了。
他见过奢华无度的王公,也见过高雅流水的贵族,将门、侯门、清廉之家他多少都见过,却从未见过秦墨这样的。
多少带点阴间那啥。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王阳明看着云中侯门口那两红灯笼就觉得瘆得慌,但眼下有急事。
他心一横,直接敲响了大门。
一路跟着沉默的老仆进了秦墨的院子,秦墨此前曾经在王阳明面前公开承诺过,只要他来随时都能见到秦墨。
好在老仆虽然年老但不至于昏聩,看了半天顺利认出了王阳明本人,并将他带到了正在奋笔疾书的秦墨面前。
“侯爷!出大事了!”王阳明走上前说道。
秦墨闻言停下了笔,一脸疑惑的看着王阳明,心说果然不愧是亚圣,连后世营销号的口头禅都会用。
牛啊牛啊,领先时代六百年。
王阳明没有理会秦墨脸色怪异的表情,他早就习惯了这侯爷偶尔会露出的反常举动与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出事了!”
“啊?”秦墨很浮夸的问道。
“匪首赵燧带着数万人马往大同的方向来了!”王阳明向前一步,面容焦急的说道。
“嗯。”秦墨点了点头,表情无限接近于可达鸭。
“侯爷是怎么想的?”王阳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该怎么对待那帮反贼?”
这里王阳明并没有用对付一词,而是使用了中性词对待。
想来他并不清楚秦墨的意图之前,他也不想轻易暴露他自己的意图。只是问如何对待,那便是有好也有坏。
“这是好事。”秦墨沉吟片刻后说道,“大同缺人,这不就亲自送上门来了。”
“倒是也省的我到处找人了。”
说着,秦墨咧嘴笑了。
王阳明显然没想到秦墨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顿时也是愣了好半天也才反应过来,吃惊问道。
“你要把他们都收留起来?”
“疯了!那可是至少有五万流民。以你现在的实力,重创他们也丝毫不费力,但是收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万人,那是将刀子贴近自己的心窝。”
“我知道。秦墨笑着说道,“可是这白送上门的肥肉不吃倒是怪可惜的,要就一口吞下才对。”
“肥肉吃了也会腻,就怕一口吞不下,反倒把自己噎死了。”王阳明皱着眉头的说道。
同时,王阳明在秦墨面前寻了一张凳子坐下,两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四周烛火明亮。
“先生不必多虑。”秦墨笑着说道,“我是不可能与那赵燧一般到处劫掠祸害百姓的。”
“我倒不担心这一点。”王阳明说道,“大同在你的手中变得比以往更强盛,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是杨虎赵燧那般人。”
“先生语气倒是笃定了我不会做反贼?”秦墨好奇问道,“若是我缺钱,想学着反贼偷偷弄一笔块钱呢?”
“钱何来快慢之说?”王阳明倒是不着急了,摆着谱说道,“那银白之物拿来又有何用?”
“这天下真正的值钱的往往不是金银,而是万顷良田,是猎人的一生本事,是渔翁毕生经验。”
秦墨明白,王阳明是在说劳动生产工具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但是银子有流通属性,能够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流通传播,比宝钞更让人信任,同时银子也有支付属性,能够代替物品完成购买。”
秦墨看着王阳明似乎有些兴趣的模样,他继续说道。
“银子之所以是银子,是因为他的价值较为稳定,大明的银子储备较少,价值较高,所以百姓普遍信任银子的理由是银子不会在某天和宝钞一样被人控制,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闻言,王明阳深深皱眉,虽然知道自己上门的目的并非与秦墨讨论银两的价值。
而是应该就赵燧杨虎动向一事进行探讨才对,而不是跑了八万里的题,在这说什么银两和宝钞的不同。
但王阳明却不怎么排斥这种坐而论道的感觉,即使两人现在谈论这个题外话有些不合时宜。
“既然如此,大明宝钞的泛滥的原因就是因为其本身的价值不稳定吗?”王阳明笑着问道。
“比如说,在不同的眼里,大明宝钞既是废纸也是宝物?”
“这并不相矛盾,并非大明宝钞本身价值的问题。”秦墨说道,“大明宝钞变成废纸的原因只有一个。”
说到这,秦墨忽然顿住了。
场面陷入了僵局,王阳明强装澹定的喝着茶,等待着秦墨的下音。可秦墨却不说话了,也慢慢喝起了茶。
在秦墨说话的瞬间,王阳明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模湖的结论。其实他是清楚大明宝钞如何从一手好牌打成烂牌的,无疑是大明宝钞的过度印刷。
市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过多,导致大明宝钞本身的价值下跌。都说物以稀为贵,朝廷空手印刷大明宝钞直接套取百姓的劳动所得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龌龊的事情。
但同时,王阳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流露表面。他想格物,想要深挖其中的道理,可挖来挖去又绕回了起点。
大明宝钞的初衷是朝廷为了让百姓免于受携带极重的银钱与铜钱之苦,从而用更加轻便的大明宝钞结算。然而发行大明宝钞的数量却没有节制,使得一个好的初衷最后变成了敛财的工具。
等到百姓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市面上宝钞已经泛滥成灾。由此,大明宝钞的价值直接一落千丈。
可秦墨刚刚一番话,又给王阳明点明了问题的另一个角度。即,大明宝钞本身所代表的价值之外的因素。
“侯爷可有高见?”王阳明问道。
“高见谈不上,只是在先生面前的一点拙见罢了。”秦墨微笑,然后再度沉默不语。
王阳明差点被这小子气出一口血来,轻咳嗽了一声,说道。
“侯爷有什么条件直说无妨。”
“条件算不上,我对先生一直都是敬仰的。”秦墨奸计得逞,笑容愈发的繁盛,像是捡到了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