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却仍是留在原地。
那青衣女子道:“你为何不走?”也不见她作势,走了几步,已经到了沈放面前,她四周都是大竹,对她却似平地一般,她那面具在月光之下,只觉白的刺眼。
沈放道:“前辈不发话,我如何敢走。”
青衣女子道:“你倒还记得我。”
沈放道:“已是两次相见,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微一顿,道:“你叫我大荒落好了。”
沈放倒是知道,《尔雅·释天》有云,太岁在巳曰大荒落,巳便是蛇年,他先前已经见过女人面具上有蛇形图案,这名字自然也只是个代称,也不追问,道:“前辈为何到此。”
大荒落面具后一双秀目看了他一眼,道:“我的事是你问的么?”
沈放道:“那就不问,但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二,不知可否赐教。”
大荒落一直看着他,似很是奇怪,半晌方道:“你这小子倒也奇怪,难道真不怕我?算了,你想问什么?”
沈放道:“晚辈想知道何为意境,这意剑又是何物。”
大荒落道:“你这小子倒也惫懒,先前一口一个我,如今有求于我,倒自称起晚辈来了。你也莫套近乎,我可不认识你,也不算你前辈。”
沈放道:“晚辈真心敬佩前辈,真心求教,岂有他意。”
大荒落道:“若不是我知道你诡计多端,说不定就信了你。”
沈放叹气道:“也不知适才哪位前辈是谁?想来求他倒容易一些。”
大荒落奇道:“求他容易?你真不认识他?”
沈放道:“我也是刚刚来这林府,谁也不识。”
大荒落道:“你这小子倒也古怪,明明什么事情也与你无关,却哪里都见得到你。”
沈放道:“想是我眼睛比较大。”
大荒落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胡言乱语,眼睛大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她声音本是清脆,这一笑出声,更显娇美。
沈放本性洒脱,放荡不羁,此时也是脱口而出,道:“前辈一笑,洋洋盈耳,定也是国色天香的美女,为何要带个面具。”
大荒落面具后双目突然如电般一闪,冰冷如刀。
沈放却仍是面带微笑,仿佛适才那句不是他说的一般。
大荒落道:“你休再胡说八道。方才那人,乃是九州八奇之一的悲秋神剑谢疏桐。”她一句话出口,自己都是一愣,也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无赖小子,自己就是生不起气来。
沈放道:“原来是他,原来剑法能与前辈难分伯仲。适才我看两位比试,一个好似小龙,一个好似猛兽,这便是意剑么?怎么跟‘形意拳’‘五形拳’有些相似?”
大荒落道:“你远远看去,也能看出蛇形、兽形?”
沈放奇道:“旁人看不出么?”
大荒落道:“我等这是以物化形,借形生意,以无招胜有招,还算不得真正的意剑。只是这招式旨在对敌,因人因地因势而变,就算你武功与我等相仿,若不是当面对战,感受剑意,也分不出形质。能一眼看出蛇兽之形,你武功乱七八糟,眼光倒是不差。”
沈放听她话中兴趣越来越浓,心道不好,自己的《天地无情极》还未找回,若是此人也存了疑心,我可难办,张口道:“我都是自己瞎琢磨,想了好多东西,也不知是对是错。前辈高人,我说与前辈听听,前辈帮我斟酌斟酌可好?”此话出口,他自己也是忐忑不已。
大荒落迟迟不语,显是内心拿捏不定,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意’之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还是莫要说了。”
沈放心中一定,心道,果然如此,意境之道,全凭自身感悟,若是听外人之言,信与不信,都无好处,自己若懂,自不需人讲,若是不懂,讲也未必懂,若是强迫自己去信,反毁了自己道途。
大荒落又道:“你年纪轻轻,竟能自己悟出意境,更是创出招法,实在是后生可畏。想来你确是缺了名师指点,连意境基本的很多东西都是不知。罢了,我简单给你说上两句。第一,‘意’并无准则,脱形便可称为意。其二,‘意’的领悟与修为高低无关,你便是个极好例子,功夫不高,却已经领悟到了‘意’。但肯定修为越高,越易领悟,但也有人到了灌顶,也不懂意境,完全与人领悟力资质相关。第三,‘意’的招法却与修为息息相关,若无修为,你领悟的再多也是无用,简单来说,你脑中有山海,但你不会画画,自然画不出丹青妙笔,方才谢疏桐那句话,你不妨好好记下来。”
沈放道:“前辈适才说自己还算不得意剑,那真正的意剑该是什么样子?”
大荒落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说的更多,对你并无好处。各人理解不同,‘意’也并无高低,蚂蚁也能撼动大象,只是看你如何运用。我和谢疏桐也只到眼下地步,这化形之后,是否就是脱形,脱形之上还有什么,甚至脱形之路对不对,我都不知。”顿了一顿,看了眼沈放右臂,道:“我劝你一句,你莫要对此沉湎太深,你根基太差,若是使的不当,反受其害。还须勤练内功,夯实根基,才是正途。”
沈放心头一惊,他每次使出“烈阳”,手臂都有酸胀针刺之感,眼下手臂虽缩在袖中,却还是被大荒落看出。听大荒落和谢疏桐意思,自己没有内功,果然对剑法制约甚大。
他创出此剑,时常演练,但每次至多使出三次此招,便已是手臂胀痛,酸苦不堪。初始他以为是归元剑过重之故,甚至另寻了把剑试炼,但结果都是一般无二。这才明白,实与归元剑关系不大,而是这招爆发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他手臂承受不住。
沈放知她一语中的,却是不肯服输,心道,这和练力气也没什么两样,幼年举石锁练臂力,岂不也是手臂酸麻胀痛,只要持之以恒,自然水到渠成。低头拱手,道:“多谢赐教。”等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已空空如也。沈放眉头一皱,突然又大声道:“宁国府那韩当,可是前辈派来杀我的么?”
四周一片静寂,鸦雀无声。沈放静立片刻,始终不见有人应声,长舒口气,正要举步,只听墙外一个声音传来,道:“聪明是好事,但你要太过聪明,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沈放回到屋中,苦思大荒落之语,心道,我正是因为功力不够,才想钻研这“意剑”,这剑法分明如此厉害,她为何劝我不要继续?此人与我也不算朋友,她的话到底能不能信?
又过几日,这一日已是十月一初四,与师兄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一日,只是还不见师兄们前来。沈放放心不下,出府去了趟望湖楼,寻了那李三问话,确是未见几位师兄前来,又叮嘱了一番,回去林府。林府外果然不少乞丐,他不上前,这些乞丐也对他视而不见。
沈放仍是专心练功,闭门不出,夜观谢疏桐与大荒落一战,虽觉得路数有异,却也叫他大开眼界。这几日他似有所悟,一日深夜入梦,梦中自己正泛舟湖上,见渔翁歌唱,那渔翁好似镇江那位,睡梦之中,夕阳西下,渔翁那嘶哑的声音似犹在耳,突然舟楫倾覆,他想要浮出水面,手脚却是动弹不得,他眼睁睁沉下水去,那水不知道有多少,他仰面朝天,只见天空朝霞不断离自己而去,周边无边的黑暗包裹过来。沈放猛的惊醒过来,只见斗室静谧,厅中一盏灯犹自亮着。沈放呆呆望着屋顶,睡梦之中的痕迹正在逐渐消散,梦中的诸多细节逐一离他而去,沈放突然泪流满面,轻声念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抬起一手,轻轻划了几下,道:“这招便叫‘渔舟唱晚’。”
他又悟得一招,自是雕琢勤练,这日拿了归元剑在门前试炼,不知不觉已练了二个时辰,正自练的入神,突听一人道:“沈兄,兄弟看你来啦。”
沈放收剑望去,见钱叔同大步而来,沈放嘴角也是泛起笑意,他对此人倒是颇有好感,抱拳道:“钱兄怎么来了?”
钱叔同道:“沈兄是在练剑么?怎么如此之慢?我瞧比我家养的乌龟还要慢些,哈哈哈哈。”
沈放知他随意调侃,没有恶意,道:“随手耍耍,年老力衰,日薄西山,哪里有不慢的。”
钱叔同哪里知道他是说“渔舟唱晚”这一招,摇头道:“你分明年纪比我还小的多,说什么年老力衰,你说话高深莫测,我可怕了你了。”
沈放道:“玩笑玩笑,钱兄怎地想起前来看我?”
钱叔同道:“林员外今日请我家太公前来作客,六公子非要我也跟来,我刚到府上,心想不如先来看看兄弟。”笑了一笑,又道:“老六输了我十万两银子,特意叫我来,岂有好事,我才不急着见他,且叫他等上一等。”
沈放已知他祖父便是当朝同知枢密院事钱象祖,将他请进屋内,倒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