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蜡庙,古即有之。旧时于每年建亥之月(十二月),农事完毕后,祭祀诸神,以祈祷来年丰收。所称八蜡即为:一为先啬,即神农;二为司啬,即后稷,相传其为母所弃之不养,故名弃,后为舜的农官,封于邰,号后稷;三为农,即古之田畯;四为邮表畷,邮为田间庐舍,表为田间道路,畷是田土疆界相连缀;五为猫虎;六为坊,即堤防;七为水庸,即水沟;八为昆虫,即蝗螟之属。
若有蝗虫起时,世人就要祭拜,不但民间自发,朝廷还要带头。《宋会要》记载:“庆历四年六月,天下螟蝗颇为民物之害,乞京师内外并修祭酺。”
一行人到了庙门前,此间果然还有一个女巫,大喇喇坐在庙前地上,披头散发,身着件七拼八凑的古怪袍子,有几分像是道袍,却又似是而非,脸上面具乃是树皮所制,更是狰狞,头上的铜冠比那男子的更显华丽,也插满鲜丽的鸟羽,胸前挂了几串兽骨兽牙,还有不知名目的一堆珠子。
见那男觋到了,将那两个孩童抬到中央,女巫这才起身,围着那两个孩童一阵狂舞,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吟唱。
那两个孩童一路嚎哭,嗓子早哭的哑了,此际越发害怕。那女孩儿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兔,瞧着愈发可怜。那男孩虽也是浑身筛糠,却还是鼓起勇气,将那女孩掩在身下。
萧平安皱眉道:“那女子唱的什么?”那女人唱的浑不着调,声音又是尖厉刺耳,听着难受之极,而且话语古怪,与汉话大异,他是一句也没听懂。
哥舒天笑道:“她唱的是波斯话,可惜学的不正宗,怕是波斯人听了也要糊涂,你如何听的懂。”
路上宋源宝得知哥舒天竟是魔教教主,也是骇了一跳,但见他似也不如何凶恶,插口道:“那大哥你听的懂么?”
哥舒天横他一眼,道:“臭小鬼,谁是你大哥,简直没大没小!”
宋源宝理直气壮道:“你是萧大哥大哥,岂不就是我大哥。”
哥舒天皱眉道:“那小子单论,你得叫我前辈。”嘿嘿一笑,道:“叫爷爷也成。”
宋源宝倒是好说话,满口答应,道:“好好,前辈大哥,她唱的什么?”
哥舒天也算领教了他的惫懒手段,懒得与他纠缠,道:“没说什么,就说此地百姓做了坏事,虫神不高兴,要降祸下来,她来做法,祈求虫神息怒,叫蝗虫避开此地。哼,装神弄鬼!”
宋源宝奇道:“你不信的么?你们魔教不都拜神佛的么。”
哥舒天冷笑一声,道:“那不过是骗骗蠢人,什么鬼神,不过是庸碌之辈一点寄托,没本事人的活不下去,只能靠虚假的一点希望存活。”抬头望天,道:“我自己便是神佛,左手神恩如海,右手神威如狱!”
宋源宝叹为观止,赞道:“前辈大哥好霸气!”眼珠一转,脚下跟着移了几步。
哥舒天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宋源宝道:“你要作甚?”
宋源宝吓了一跳,却是嬉皮笑脸道:“没事啊,我就突然想站你左边。”
哥舒天哼了一声,道:“莫道我言之不预,你若敢踩到我影子上,别怪我手下无情。”
宋源宝本只想开个玩笑,不想哥舒天如此认真,心道,这是什么毛病,咕哝一句,道:“怕什么,又踩不坏。”
沈放心念一动,留神去看,果然哥舒天与站在众人上首,略微错开,不叫影子落在旁人足下。
哥舒天只道宋源宝该是怕了,谁知不过片刻,宋源宝又凑上前来,道:“前辈大哥,我问你哈。”
哥舒天皱眉道:“你说。”
谁知宋源宝说的还是此事,而且说起来没完,道:“若是人家背后踩到你影子怎么办,你能感觉到么?若是旁人的影子碰到你的影子算不算?”
哥舒天斜眼看他,实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居然还敢喋喋不休。
宋源宝意犹未尽,也不管哥舒天脸色难看,接着道:“还有还有,人家踩到你影子哪里最叫你受不了?是不是头?”
哥舒天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你这么多规矩,动辄要打要杀,我不问清楚一点怎行。”
几人说话之间,那女巫吟唱已毕,那男觋大声喝令,说的却是汉话,叫众人将两个孩童装入猪笼。
猪笼乃是竹子编成的篓子,甚是结实,填入石块,沉入水中,溺杀罪人,乃是乡间常见的私刑手段。
秋白羽皱眉道:“就算要平息虫神之怒,为何要祭河神?”
哥舒天道:“传说蝗虫乃是鱼虾所化,自然归河神管。”
沈放点头道:“不错,《列子》说‘鱼卵之为虫’;任昉《述异记》说‘江中鱼化为蝗而食五谷’;《类书集成》中有‘鱼螺变为虫蝗,故以属鱼孽’。”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臭小子,读的书不少么。《东观汉记》载‘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晁补之《跋遮曲》说‘前年大旱河草黄,草中鱼子化飞蝗’。但还有一说,蝗虫乃是戾气所化,班固《汉书·五行志说蝗灾起于战乱,‘干戈之后,必有螟蝗’。”
萧平安哑然失笑,他跟哥舒天被囚在天台山,没少聊天,知道自己这个霸道大哥不但学富五车,更是不服输的性子,凡事都要压人一头。
宋源宝摇头道:“那两个孩子要被人家投河啦,你们还有心情掉书袋!”
哥舒天一拍萧平安,道:“行了,戏已经看完了,上去救人吧,那一对巫觋莫要宰了,给我抓活的。”
萧平安微微一楞,道:“不跟他们讲讲道理么?”
哥舒天将他一把推出,骂道:“讲个屁道理,我怎会有你这般蠢的弟弟!”
萧平安也是哭笑不得,但救人当是第一,借着他一推之力,人高高跃起,自众人头顶飞过,正落在场中,喝到:“给我停下,朗朗乾坤,岂容你等行这残暴之事!”
他如大鸟一般飞下,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那男觋瓮声瓮气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捣乱,不怕民愤么!”
萧平安道:“幼儿何辜,你竟要害他们性命,你不怕民愤么!”
那男觋冷笑道:“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人群中七嘴八舌,果然有人帮腔,都是向着那男觋,道是百姓自愿,叫萧平安莫要多管闲事。
地上那大些的男童颇有些聪明,知道来了救命稻草,哭叫道:“是他们逼爹娘卖我……”
一语未毕,却是被身旁一汉子堵住了嘴,抓住手脚就往猪笼里塞。
哥舒天气道:“说了揍他!你还啰啰嗦嗦讲个屁啊!”
萧平安此际也明白跟这些人根本说不了道理,上前一步,将那汉子后领子揪住,抬手摔出四五丈远。
那男觋冷笑一声,道:“有两下子么!”忽然欺身到了萧平安身后,一掌拍落。
萧平安迈前一步,间不容发让过一掌,双手一抓,提起两个孩童,高高掷出,这才回过身来,与那男觋相对。他这一步躲的似是勉强,却是拿捏的分毫不差,两个孩童腾云驾雾一般飞出,正落在沈放和秋白羽面前,两人都是一笑,伸手轻轻巧巧接下。
那男觋这才吃了一惊,退后一步,道:“你究竟何人?”
萧平安此番总算听了哥舒天之言,冷哼一声,道:“打了再说!”迎面一拳打出。
宋源宝拍手笑道:“萧大哥总算开窍了,你拳头大,还跟他讲什么道理。”
沈放一旁含笑不语。
哥舒天见他发笑,心中不喜,他对沈放似是一直有些成见,道:“怎么,你有异议?”
沈放摇头道:“此等惑民妖邪,跟他们讲道理无异缘木求鱼,自是只能来硬的。”
哥舒天道:“那你笑什么?”
沈放道:“我忽然想起平丘之盟,鲁侵莒邾两国,晋昭公召诸国会与平丘。鲁国不服,昭公道,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此,即使不讲理蛮干,有谁能抵挡?牛虽然瘦,扑在小猪身上,还怕小猪不死?鲁国这才就范。哥舒先生说话也类昭公,果然是有王霸之气。”说到“王霸之气”四字,有意加重了语气。
哥舒天面色稍霁,道:“你小子倒也会拍马屁,不过你刚才笑的不是这个吧。”
沈放道:“先生慧眼,我只是说这一对巫觋可也不好对付。”
哥舒天笑道:“你道你那傻义兄瞧不出来么,若是连这两个都对付不了,干脆死了算了。”
说话之间,萧平安与那男觋已经交手十余招。那男觋出手极是怪异,身形忽高忽地,甚或四肢伏地,倒与野兽一般,看拳法中有猴拳的路数,却又变化奇诡。打斗之时,那男觋嘴也不闲着,吱呀尖叫,也如猿猴一般。
萧平安初见此武功,倒也不敢大意,耐心与他周旋,守了几招,逐渐看的明白,此人使得果然是猴拳的一种,不过却比寻常的猴拳阴毒许多。
中间两人对了几掌,那男觋内功竟也不弱,比萧平安略有不如,却也相差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