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此策固然是极好的,可其中却有一处极为不妥。”
皇宫之中,刘备身旁的小太监宣读完了陈谦的奏表后,荀悦便出列拱手道。
“哦?有何不妥?”
“正所谓官官相护,古今同理,前者,我等虽以凌厉手段打击了士族,但恕悦直言,我等的子孙后代难道不会成为新的士族么?出身于科举的官员,和那些书院培养出来的小吏们,难道不是在抱团,组成了一个个小的政治团体么?
倘若给予他们这么大的权力,不出二十年,这些负责官营作坊的管事官僚便会结成一体,上抗朝廷,下祸黎民。此一节,还望丞相明察。”
荀悦的话让在场的朝臣们脸色都不太好,可又无法反驳。他们都是跟随刘备相交于微末的肱股,自然不会坑刘备,可他们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子孙后代。
毕竟,这么大的权力,的确是很容易把人腐蚀掉,他们都是当世名臣,可不希望日后那祸乱天下的奸佞会出现在自己的家族中。
刘备闻言并未出声,而是直接将目光转向了陈谦,以他对陈谦的了解,但凡正事,陈谦从来不会留下过于明显的疏漏,更别说这回还是陈谦本人最擅长的国策大政方面了。
陈谦也没有辜负刘备的信任,事实上,他在做这个规划之前,便已经想到了官商勾结之事。
“仲豫的担忧十分有理,不过针对这个问题,我倒是也有一番浅见,请诸公共同参详。
我认为,朝廷在郡属、州属企业中的持股比例,不应该超过四成,其余六成的股份,则通过买卖或是奖赏的方式,交给个人,如此,在朝廷委派的官僚管事胡搞的时候,六成的民间资本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反对官员的决定。”
这种方法在后世时颇为常见,但千万别忘了,这里是汉朝,并非后世的法治社会。在这里,特权阶层是合法且正大光明的,普通百姓和有钱无权的小商人,哪里来的胆子去对抗那些官员权贵?
因此,陈谦的解释并没有让众人满意,荀悦立刻接口道。
“丞相此策太过想当然了,莫说是占有四成,就算是只占了一成,民间商人难道还敢对抗朝廷的行政命令么?官商有别,这些在作坊中占据股份的人,到底应该算是商,还是官?”
荀悦的问题直指核心,陈登等大臣俱都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却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其实包括荀悦在内,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反对陈谦,他们如今的举动,不过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而已。
只是到底是受时代的限制,纵然陈登等人皆是当世少有的聪明人,可也只能做到提出问题,这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却是想不到了。
很明显,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陈谦方才在那“公私并举”的话语之后,还有“勋贵参商”这四个字。
“倘若是普通商人,自然不敢与朝廷的官员作对,可要是与国同休的勋贵呢?”
陈谦的话让众人俱是一愣,方才,他们一直将自己的后代代入到了“朝廷官员”这个角色中,可事实上,在场众人几乎个个都是侯爵,连县侯之尊都有好几位,他们的后代,其实更应该被称为“勋贵”才是。
朝廷派去打理国营企业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些小官员罢了,他们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去欺压这群勋贵之后啊。
“丞相的意思是…让所有侯爵参股官营企…企业?”
陈登有些拗口的说出了这“企业”二字,同时心中还在无奈,叫“作坊”不也一样吗?顺口还好理解,不过这种小事无所谓,重点却是陈谦话语中透露的意思。
“自然,不过这股份也不是说给就给的,唔,就以勋田来置换好了。”
荀悦等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看到了恍然之色。
不愧是子诚,谋划总是这般环环相扣,前不久他们还在议论,这军屯制虽说优势明显,可也难免会造成土地的缺失。如今人口不多自是无碍,可日后天下安定,人口必然急剧增长,到那时难免出事。
子诚这一手,看似是在解决民生问题,却捎带手的将这数十年后的祸根一并铲除了。
那么说,以田地置换股份这事儿,对这些有侯爵之位的人来说算不算坏事呢?当然不算,说到底,土地之所以如此抢手,正是因为它稳定。留给后人的钱财再多,只要他们不争气,也终究有败光的一天,但土地却能源源不断的产生财富。
但土地稳,终究也有个气候因素在其中,可这国营的企业却是实打实的铁杆庄稼。举个例子,像精盐这种生活必需品,既不必担心它会突然垮台,收益又远高于土地。
对于这些勋贵侯爵来说,只要派出几个擅长数算的管账先生,使自己不至于被蒙骗,剩下的就是躺着收钱了。这种好事,傻子才会拒绝。
看着众人火热的目光,陈谦笑了笑,随后又正色道:“看来诸位是不反对此事了,然而有些事,我等还是在一开始就立好规矩为妙,省得日后出了岔子,面上不好看。”
“丞相请说。”
百官闻言,心中的热切稍稍冷却,他们自然清楚,这般巨大的利益,朝廷肯定是要予以强力的管制的,否则一旦官员和勋贵联手做假账,朝廷的税收瞬间就得被砍掉一大半。
“首先当然是严刑峻法,敢于贪墨者直接杀,有了畏惧便能让他们心生顾忌,不敢乱来。其次,可成立专门的机构来负责查验此事,就类似于锦衣卫那样,直接向主公负责,旁人不得插手。最后么,可以让勋贵们每年派代表携账本赴京,进行一次会议,同时负责汇报各地情况,我等也好适当做出政策的调整。”
荀悦原本还打算开口纠正一下陈谦的称呼,称王时也就罢了,如今刘备既已称帝,老是这么顺嘴秃噜“主公”二字,实属不妥。
可陈谦后面的话,却让荀悦瞬间瞪大了眼睛。
让勋贵们每年来京开会,这…这到底是增强了他们的权力还是削弱了?
说增强吧,每年进行一次汇报,相当于在皇室面前没有了秘密。可你要说削弱吧,每年同皇帝和朝臣们见一次面,只要不是像许攸那种太过讨人嫌的货色,基本上都能联络起一大批人脉。
可不管怎么说,这一手却是直接将勋贵们从权利漩涡中摘了出来,同时还给他们上了一道免死的金身,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他们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子诚此计甚妙,然这负责监察的机构又该选取何人呢?”
龙椅上的刘备听了这么久,早已是心花怒放,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了一句。
然而荀悦却颇为无语,好歹是金殿之上,陛下您怎么着也喊一句“丞相”意思意思吧?算了算了,你们君臣俩爱怎么喊怎么喊吧,悦不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