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第一场冬雪刚刚飘起,宫门内侍便一声高宣:“特使鄂云请见君上——”
“公子云?快,快宣!”鄂驭方大步走向宫门,要亲自迎接鄂云。
伴随着内侍的宣呼,鄂驭方大笑着进殿,仿佛迎回了一个不世功臣,又仿佛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可同时陪侍于君侧的淮庆却心中一动,总觉得鄂云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那施礼寒暄的话语似乎也没有往日那般从容,莫名其妙地一阵不安,不禁大皱眉头。
这片刻之间,鄂侯驭方已经拉着鄂云的手到了殿中,一边亲自扶他入座,一边高声吩咐内侍上茶,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待鄂云刚刚饮下了一盏茶,鄂侯驭方忍不住问道:“事体如何?楚国答应联同出兵了么?”
鄂云笑道:“君上莫急,此事头绪颇多,需一宗一宗说来。”
鄂驭方笑道:“好事多多,那便快说,第一宗?”
鄂云拱手道:“第一宗,楚王欲召世子入丹阳迎娶,并于彼处完婚。世子必须在丹阳居住三年后,才能带世子妃归鄂。”
“这是让世子做人质了?”淮庆本能地应和一声。
鄂驭方瞪了他一眼,后者顿时缩了脖子,自从兰香茜草崩盘,淮庆便在人前人后矮了半截,自是不敢多言。鄂驭方一摆手:“此事好说!联姻本是应有之题,命太卜占个吉日,这便送世子入丹阳。”
如此快捷利落,倒是大出鄂云意料,看样子鄂国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时心中泛起一阵悲凉。眼看着鄂驭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焦急地等待着楚国开出的第二宗第三宗条件,鄂云也只有振作心神说下去了:“第二宗,楚国要铜绿山,且立即便要交割,他们要……派兵驻扎。”
一言落定,鄂驭方脸色沉了下来:“熊渠好歹是一方霸主,吃相真如此难看么?”
鄂云拱手道:“君上明鉴。此番出兵非同小可,叩关函谷,乃是向周王室直接宣战。若无真正实利,楚国岂能冒险出兵?”
鄂驭方在殿中慢慢地转悠远着,虽然一句话没说,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不是没料到楚国会将铜绿山作为协同出兵的条件,可一直抱有希望,只要口头答应,哪怕是立下契约,只要战胜,一切容后再解决,或许会有转机。如今看来,铜绿山……自己半辈子筹谋,不惜搭上亲妹与子女夺来的铜绿山,要保不住了!
末了,他终于长叹一声,猛一挥袖道:“罢了,不得铜绿山,熊渠父子断不会出一兵一卒,答应他们吧!云弟,你且去安排,让楚国派兵前往铜绿山交接。”他顿了顿,又猛然醒悟:“不是说还有第三宗条件呢?”
鄂云淡然道:“这第三宗,楚王说,周室气数仍盛,灭之难矣。此番出兵只为救我鄂国于覆国之危,并不指望吞并周天下。若侥幸成功,则楚得关中,鄂得成周;若函谷兵败,则鄂国在洛邑所得,皆要分楚一半。”
“这……”淮庆坐不住了:“熊渠这是狮子大开口哇!敢情他们楚国是稳赚不赔了?”
“闭嘴!”鄂驭方一声大喝,指着淮庆的鼻子骂道:“若非你贪心,使那兰香茜草泛滥于国,岂有今日熊渠之辱?你惹下的祸事,却要割寡人的肉去补,你还有脸在此叫嚣?”
受此当面指斥,淮庆顿时面红耳赤,想反驳又实在没有底气,只能憋着不说话了。
鄂驭方无力地摆摆手,冲着鄂云说道:“云弟再辛苦一趟,这便跟着世子一同去丹阳,熊渠所言这三宗条件,寡人无一异议,尽皆答应。”
“诺!臣这便派人先行传书。臣告退!”
鄂云转身而去,背影看去犹显悲凉。
“不好了,不好了!”鄂云刚走,大屏后转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宫女,二话不说拜伏在地泣请道:“启禀君上,夫人一听说要送世子入楚,立马找了根白绫搭在梁上,言说世子一离鄂城,她便要自缢是也!”
鄂驭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听见一般。宫女又大声说了一遍,他才“嗯”了一声,很是不耐道:“这女人又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目无大局。”他转脸冲着淮庆说道:“这事就请相国摆平了?”
“诺!臣这便去。”
淮庆刚一转身,还没走到廊下,就听鄂驭方一声大呼:“来人,去边城召回长公子鲲!”
淮庆怔了一怔,这才提脚继续向夷夫人的寝宫走去。
“什么?要我应许鲢儿入丹阳做女婿兼人质?兄长你是疯了吗?这可是你亲外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能送到楚国那个虎狼窝子里去呢?”夷夫人瞪着秀目,看上去像个护崽的母兽,谁要带走她的孩子就要和谁拼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妹子你该知道,如今鄂国内外交困,危机四伏,只有楚国出兵,才能存国保祀呀!”淮庆一脸的无奈。
夷夫人一挥袖,带起的风刮得淮庆一脸的凉意:“我不管!为什么偏偏让我的鲢儿去?公子鲳呢?他不也是君上的儿子吗?年龄还比鲢儿大?为什么不让他去丹阳?”
“哎哟,夫人啊!你不是不知道,公子鲳……他可是周公的外孙,在这关口君上还得防着他们母子二人别做了周王室的间人,哪里还能送到丹阳与楚联姻?这是君上对咱们夷氏一族的信重啊!咱可不能给脸不要脸呢!”淮庆苦口婆心地劝着。
“我不管!我就是不让鲢儿离开我的身边,君上能怎么样?了不起,让他再下一份休书给我,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夷夫人气咻咻地使起了性子。
“妹子!”淮庆一声厉喝,索性唱起了黑脸:“我可直接告诉你吧,兰香茜草一事,君上已迁怒于我,如今我在朝堂之上,在君上眼中已是处境尴尬。还有……方才离殿之时,君上故意让我知晓,他已召长公子归朝了!”
“公子鲲?他……他不是贬为庶人,发配边城为卒了吗?”这下夷夫人是真的惊住了。
“君心似水,定无常数。何况当初他反对举国囤卖兰香茜草,如今已然证明,他是对的,咱是错的。君上岂有不召他回朝之理?若是归国参战再立下大功,这世子之位……可就难说了。”
夷夫人想起自兰香茜草崩盘以来,鄂驭方对自己,对鄂鲢的确冷淡了许多。难道……她的背上直冒冷汗,明知淮庆所言非虚,可又深觉不甘:“难道只有送鲢儿去丹阳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见她似有动摇,淮庆赶紧添上一把柴:“妹子,你千万不能钻牛角尖,把事情想左了,也把鄂鲢的路给走窄了。换个思路想想,去丹阳对于世子来说,亦不失为一条保身之道哇!且不说只有世子入丹阳,楚国才肯出兵助战,鄂国才有存活之机;便是败了,依着小周王对咱鄂氏的仇恨,鄂鲢若在国,岂有活命的机会?他在丹阳,熊渠便是看在孙女面上,也会保全鲢儿的。你说是吧?”
夷夫人无奈地点点头,忽而似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惊愕地盯着淮庆:“兄长你是说……这一回,鄂国会被灭国?”
“莫怕莫怕!”淮庆拍拍她的肩头:“只是做个最坏的打算而已。唉!我现在才知那猗氏商社背后是荣夷太子傅,这事分明是小周王的设局。我也是悔之晚矣!君上也好,咱们夷族也罢,若不奋起反击,便只能坐以待毙了。”
夷夫人顿时悲从中来,不住饮泣道:“我苦命的鲢儿呀!外有强敌,在内又有两个视他为仇雠的兄长,该怎么办啊?”
“所以才要娶那熊渠的孙女呀……”淮庆不住地安慰着。
夷氏兄妹在互相抚慰之时,鄂鲲已经离鄂城不远了。鄂侯驭方还是留了一手,他的召回秘令半月前已发出,之所以在此时才透露给淮庆,是让他们措手不及,想对长子不利都没有机会。
冬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通往鄂城的官道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北。过了前边的山隘,鄂城便在望了。
虽然是霜重雾浓,鄂鲲却分明看见了鄂城南面那道苍翠的山塬,又越过山塬望见了鄂城青色的城墙。又回来了!鄂鲲的心中万分感慨。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心死,被亲父抛弃,被国人厌憎,更兼爱侣的主去,鄂鲲已心死,只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
在边城做小卒,他的心底是平静的,没有朝堂内的钩心斗角,没有父子间的相互猜忌,军旅中虽清苦辛劳,但却平静安然。若没有那道突如其来的秘令,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会这样木然活着。然而,兰香茜草局破,整个鄂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粮价飞涨,家家盐罐一空……父侯在此时召他回来,他仿佛看到了君案后那个愁眉不展而又骤然苍老的父亲,他的心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