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这般说话,可就太过于偏颇了。”相较于鄂云略显激愤的慷慨,熊渠日渐圆润的脸上却弥漫出无限的自信:“我那孙女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出过远门。何况如今鄂国是个什么情形?同在江汉,又是邻国,特使岂能瞒得住寡人?成周八师都快打到汉水了,若是他们夫妇回去,可不就成了王师的一对俘虏?”
“楚王言过矣。”鄂云满脸不奋:“卫和大军已被我鄂军堵住南下之路,其兵锋所指究竟是鄂城,还是铜绿山,尚未可知也。楚王目下便言之凿凿,也未免说得过早也。”
这言语之中暗藏机锋,暗讽楚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却未必能如愿做成局外人。熊渠何等精明之人,如何听不出?他冷笑一声,转身高声大气问道:“镐京王使何在?
荣夷赶紧上前几步躬身高声道:“天子特使荣夷,参见楚王!”
熊渠假作惊讶状道:“神奇呀!天意天意!如何这王使大人说到便到了?”言罢立即绽开了笑脸:“特使请入座。”
待荣夷入座后,熊渠马上转身对着鄂云敛去了笑意,板着脸言道:“鄂使请回去禀报鄂侯,我那孙女有了身子,耐不得长途跋涉,也不愿与夫君分离。待诞下孩儿之后,再双双归国拜见翁姑。想鄂侯与夫人看在孙儿的面上,也不会怪罪鄂使大人的。”
鄂云是个乖觉的,知道事已至此,多留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告辞而去了。
熊渠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自嘲道:“些许家事,叫王使大人见笑了!”
荣夷心里明镜似的,这场戏是故意让他看的,楚王亲自驳回了鄂国之请,这是给周室与荣夷面子呢!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荣夷又怎么好意思开口讨要铜绿山呢?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荣夷冷哼一声:“大王既然想让天子安心,何不答应鄂使之请,放那鄂鲢归国,干脆断了这门亲事,岂不更显诚意?”
觉察到这番话颇为不善,熊渠很是不悦,强自按捺涌上心头的愠意道:“王使大人说笑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本王岂能如此行事?倒是王使大人此来有何吩咐,敢请直言。”
荣夷立刻从袖中捧出王书高声回答:“此乃天子亲笔手书,命楚军撤出铜绿山,与我王师在山脚交接。”
“噢?是吗?盖着王印,看来不假了。”熊渠接过王书一阵打量,嘴里打着哈哈:“可这铜绿山乃是鄂国交由我军暂时托管的,如今天子来要,当先找鄂君讨要,只要鄂驭方发话,本王马上还给鄂国。剩下的事便是王室与鄂国处理的了,与我楚国无关。”
“大王可知,”荣夷高声一呼,锐利的双目直盯着王阶上的熊渠:“成周八师之所以陈兵不动,乃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铜绿山了。”眼看已被荣夷言语上逼入死角,熊渠也干脆撕下了面皮:“可是我楚国十万勇士枕戈待旦,亦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周昭王南征亦溺毙于汉水,如今我楚国兵强马壮,我熊氏称霸江汉已有余年。若天子不怕步其先祖后尘,自可一试!”
“好!”荣夷一抬头:“但愿大王不会后悔!”
“我芈姓熊氏何曾言过一个悔字?”熊渠大袖一挥:“送客!”
汨罗水畔的秋日是诱人的。
霏霏细雨之后,日头和煦柔软地飘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
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凉爽的秋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师兄,师父可真会选地方。如此好山好水,正可作隐身之地!”
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道:“看,茅屋炊烟,师父定在那里。”脚下一磕,红色骏马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头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袅袅直上。
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上前几步迎了上来。
“师父——我们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飞身下马。
荣夷见到最得意的一双弟子,也是十分高兴,摆摆手:“余事稍待再说。哎,一路风尘,饿了吧?先吃喝要紧。看,一只烤肥羊,推算到你们今日必到,特意备好的!”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地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猗恭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又猛然回身:“哎?师妹,一直赶路,那个东西怕是有一日没喂食了,要不要留些?”
一提此事,巫隗脸色微沉:“不必了,它只吃生的,若吃惯了烤熟的食物,怕是会改了性子,变得惰懒,不好驾驭也!”
提及这个话题,气氛顿时凝滞。三人初逢时的兴奋倏然之间便敛去了,荣夷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若非熊渠实在冥顽不灵,我也不想用上这一损招,着实有损阴德呀!”
还是猗恭打破沉寂,呵呵一笑道:“师父,师妹,箭已上弦,何须嗟叹?左右是楚人咎由自取,鄂人更是当年种下的因果,咱们既为周室谋,又何须可怜敌人,耗了自家锐气?”
荣夷目光一亮:“说的是啊!来,上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三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吃喝起来。片刻之间,已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猗恭将两只沾满油腻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兰陵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哎呀,猛士多饕餮,猗恭几时学得这般猛士之风也?”荣夷虽非贵胄出身,然这些年在镐京官场上混得久了,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到猗恭这般风卷残云,不由忍俊不禁。
巫隗微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学,也是难。”忽而正色道:“师父所讲之事,我与师兄已有所谋划,现禀告师父,且看有何不妥之处。”
“何等谋划?先说说看了。”荣夷并不急。
猗恭刚饮完几碗酒,话匣子关不住,嘴一抹低声说了起来,一口气竟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很激奋,又商议了诸多细节,不觉已到了月上中天。
十日之后的鄂城,刚好立冬节气刚至,便下了一场透雪,也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鄂云独自策马走在主街的石板道上,脑中一片迷茫。楚王已明确拒绝了放公子鲢归国,可夷夫人那边可是望眼欲穿,自己如果无功而返,该如何面对那一双思子成痴的泪眼?想想便头大。
这些天来,他往令尹府不知跑了多少趟,芈昭那个老狐狸,不是打哈哈便是干脆避而不见,他是真的没招了。幸好公子鲢并没有被软禁,想见还是能见的。四目相对,除了着急与互慰,也做不到别的了。就这样打道回府吗?跟那个王使荣夷一样?可他真的不甘心。该怎么办呢?
或许因为这场雪下得太早,大家都是猝不及防,主街上行人众多加之无人打扫,所以道路泥泞不堪。晚上天冷,白日里融化的雪重又冰封,马蹄踏在上面,时时打滑,鄂云只得勒紧缰绳缓缓而行。
没走两步,突然听到后面有巡夜的守城卒子高声嚷嚷的声音:“什么东西……快快……拦住它……拦住它!”
鄂云尚未回身,便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身边蹿了过去,那黑影长约八尺,四足,行动极为迅捷,只一闪,便不见了。
守城卒们顿时乱成一团,沿着主街追了下去。鄂云也不管不顾,一提马缰,便纵马上了石板道。他的马快,正逢下雪街市无人,不多片时,便影影绰绰地看见了那条黑影。鄂云不禁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起来体貌要比一般的狗大得多,跑起来前低后高,不像是狗啊!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眼看越追越近,那黑影一闪,拐进了另一条街。
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却不见了踪影。鄂云下马察看,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清雪,鄂云举起灯笼四下一照,果真发现了一行清晰的印迹。他蹲下身来,心中猛地一紧:“这不是狗的足印,倒像……倒像是人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