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睢阳。
当张偃的马车来到了睢阳城的时候,张偃都惊呆了,这里的城门敞开,几个士卒靠在一起聊着天,进出的行人手中提着传,也不怎么盘查,进出自如,直到张偃的马车到来的时候,那些士卒方才装模作样的开始盘查。
梁国一直都在受着地理位置的影响,魏惠王从安邑迁都大梁之后,魏国又被称为梁国。如今的梁国,也就是当初魏国的一部分,占据着最好的耕地,处于中原之心腹,贸易必经之地,唯一的劣势就是,四面受敌,地势太过平坦,没有什么防御...这在战国时期是一个巨大的劣势,可是在如今,这压根就不是问题。
毕竟,如今天下太平,梁国四周又没有什么敌人,无论是从哪个方向,但凡有外敌杀到了梁国,那大汉也差不多要完蛋了。因此,梁国也没有防御的必要,何况,梁国一面是河水(黄河),一面是庙堂,只需一面布防,梁国存在的意义就是当庙堂的门户,盯着关外的诸侯们。
可如今也不见得哪个诸侯就敢起兵作乱,梁国自然也就不必紧张,安心躺平就好。
拥有充足的人口,耕地,没有战乱,加上当今梁王是个不爱折腾的,梁国想不富裕都很难。当今梁王,比起治理国家,更喜欢陪着自己的爱妾,陪着自己的家里人,什么教化啊,鼓励开垦啊,鼓励贸易啊,什么都不干。
这就是为什么说梁国乃是官吏们的天堂了,在这里任职,那就是休假,而且是带薪休假。
梁王已经有四个月不曾召开朝议了,四个月前召开朝议还是因为庙堂下达了命令,要求赦免隶臣。
梁王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啥也不做,而大臣们在前任国相张苍的影响下,也变得更加慵懒,整个梁国的政治社会宽松氛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百姓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坊市也没有规定的时日,酒肆食肆什么的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想什么时候关就什么时候关,有的时候甚至连宵禁都免去了。
而张偃初次看到城内的情况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懵掉了。
前来迎接他的人是梁国的新国相,唤作郭亭,不知为什么,郭亭完全没有身为国相的架子,甚至率先下车来见张偃。
张偃也急忙下车,互相拜见。
“我何德何能,敢让郭相亲自来迎接我呢?”
“哈哈哈,张君远道而来,怎么能不迎接呢?”
郭亭便与张偃同乘一车,带着他朝着自家府邸走去,走在路上,张偃好在好奇的看着周围的情况,这里与长安真的是截然不同,长安的百姓,走起路来总是很快,急匆匆的模样,官吏们板着脸,匆匆而过,可在梁国...他刚刚才看到两个官吏满脸堆笑,漫不经心的从一旁路过,看到国相的车,也只是拜见,完全没有半点的畏惧。
张释之和郅都但凡有一个在这里,都能创下业绩的最高纪录。
郭亭拉着张偃的手,认真的说道:“您前来之前,太后就已经交代过了....您往后可以与我多亲近。”
“我也是单父人...曾是周吕令武侯的部将...”
张偃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这是自家人啊。
“那就劳烦您了...”
“哈哈哈,不必多礼!”
“我先带您去拜见大王!”
梁王宫内,梁王与王后前来迎接这位亲戚,刘恢非常的开心,搂着这位犹子的肩膀不松手,而张偃还是有些拘束的,却也很礼貌的拜见了舅父和舅母...而吕王后就对他更加和气了,毕竟是吕后最疼爱的外孙,从血缘上来说,刘盈,刘乐跟吕氏才是一家人。
“来,偃...这是寡人特意给你准备的...这一路上也没吃好吧,不要拘束!”
刘恢开心的说着,招呼着犹子吃饭。
随即,他又让郭亭将其余大臣们叫来,让他们来见一见梁国的新任奉常。
很快,梁国的群臣纷纷到齐,刘恢问起了长安的情况。
张偃一一回答。
“长...陛下如何啊?没有再挨揍吧?”
“啊...陛下他很好...”
“哈哈哈,当初陛下年幼的时候啊,都是我负责涂药的!那时啊,他总是惹阿父和阿母生气...你们这些后生都不知道呢!”
“额...”
张偃其实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乖巧的点着头,没有反驳舅父。
“他派你来这里,难道就没有吩咐什么吗?”
“吩咐了...只是...”
看到张偃胆怯的模样,刘恢认真的说道:“你是要做九卿的人,不要再这般模样!”
张偃鼓起了勇气,说道:“陛下派我前来之前,特意吩咐,梁国上下,怠慢其政,懒惰成风,要我好生督促官吏,治理好梁国!”
张偃本以为,自己这么一说,定然会让群臣都对自己同仇敌忾,只怕舅父都不会高兴。
可他说完之后,在座的群臣,却没有一个在意的,都是笑呵呵的看着他。
刘恢也是点着头,“他说的对啊,那你要好好治理啊!”
张偃很是困惑,直到宴席结束,跟郭相离开的时候,他方才询问起了缘由。
“唉...这些年里啊,陛下派了不少人,都说是来治理梁国的,可待了没多久,都变成了一个德性...我也是啊,我当初也是奉命来治理梁国的....唉...那些大臣们,几乎都是...可有什么用呢?梁国还能做什么呢?”
郭亭摇着头,回忆着他当初前来梁国时的豪言壮语,那是他逝去的青春。
“那您来梁国有多少年了?”
“四个月。”
“师父啊...您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刘长幽幽的看着面前的张苍。
“张不疑说三个月内完成设籍的事情,您就掐着时日,非要在三个月期限正满的时候完成??”
“这些时日里,您又在做什么呢?”
“臣在忙着太学的事情。”
张苍在庙堂里担任奉常,负责礼仪,教育,陵县行政等等,是正儿八经的九卿之首,可这九卿之首实在是不靠谱...明明有着群臣难以追赶的才华,却总是不肯都掏出来,藏着掖着,除非刘长主动下令,否则他一年到头都不会上奏一次。
刘长觉得很是心累。
目前大汉最有能力当国相的人,就是面前这位老师,可群臣里最懒散的,同样也是他。
本来奉常的职权大,在朝议是类似于主持者的存在,可张苍愣是将奉常干成了全大汉最没有存在感,甚至在朝议时都透明的官职,刘长都恨不得大吼:你倒是主持啊!!
奈何,作为刘长的师父,张苍天生就比其他大臣多了一层保护膜。
虽说刘长上头的时候也不会管这个,该动手还是会动手,可张苍很知道分寸,他不会做出激怒刘长,让他上头的事情,在刘长身边这么多年,张苍却是活得如此有滋有味。
“师父啊....陈平病倒之后,这奏表的事情,总是让朕很不安....”
“陛下有吩咐,臣怎敢不从...不过,臣正准备扩设太学,对太学做出诸多的改变...请您看看这封奏表。”
刘长却摇着头,“朕不看!”
“为何啊?”
“我每次要让你去处置奏表,你就会拿出个奏表来,提出个建议,然后朕就会被你蒙蔽,让你完成这件事再去批阅奏表,这都多少次了...你到底还有多少想法?要不一次都拿出来?”
“反正朕是不会再上当了!”
张苍长叹了一声,故意挥了挥手手里的奏表,叹息道:“可惜了,这本来是能改变太学,能为大汉带来无数人才的想法...陛下不愿意看,那臣也只好撕毁了...”
张苍的声音是充满了诱惑力的,刘长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把抢过了奏表。
张苍决定对太学做出一系列的改变,如今的选才机制是地方举荐,国学举荐,张苍却认为,可以将太学生分成两种,一种是通过考核的,一种是举荐的。这两种人的区别在于,通过考核的那一批要偏向政务,在缺少官吏的时候可以直接动用,作为庙堂的官吏储备库,而第二种人,则是朝着学术这方面发展的,也就是治经之类的。
除却选才,还有对课程,对老师的一系列改正政策,他建议分科,将不同的学子分在不同的地方,不必全部精通,各自精通一部分就好,甚至,张苍想要将太学变成大汉最大的文化交流基地,如同稷下学宫那样,任何人都可以在太学发表自己的观点,自由交谈,他甚至还构想着要修建一座太学城
刘长沉默了许久,说道:“好,就等您完成了这件事,再去负责奏表!”
“唯!”
张苍很是顺从的模样,可刘长心里却知道,这就是个循环,面前这老头,随时都能拿出很多有用可操办的东西出来,让刘长愤怒的就是这个了,你为什么不都拿出来呢?
无奈的送走了张苍,刘长却开始为奏表的事情头疼。
都怪陈平!
非要在这个时候生病,弄得自己都找不出可以代替他的人选了。
难道...只能去找他了吗??
刘长抬起头来,轻轻抚摸起了下巴,心里却有了个完美的人选。
马车缓缓停下,在甲士的簇拥下,刘长走下了车,他不悦的看着一旁的张孟,“下次我们出行的时候,能不能别带这么多甲士啊?难道朕还需要他们来保护吗?朕当初在唐国的时候,这么多人都可以拉出去在匈奴腹地转一圈了!”
张孟却很是严肃,“陛下虽勇武,却不能大意...当初的庆忌...”
“好了,好了,要离刺庆忌,我都不知听了多少次了...”
刘长粗暴的打断了他,若不是这厮的职位是阿母安排的,刘长早就将他派往河西或者滇国了,这厮固执,不懂得变通,也就是遇到了自己这样贤明的君王,否则迟早要被砍了脑袋!
刘长整了整衣冠,又让麾下准备好了诸多礼物。
这才令人上前叩门。
很快,就有奴仆走了出来,看到外头这架势,半点不慌,附身大拜。
刘长笑呵呵的走上前来,“老丈,劳烦您跟留侯禀告一声,就说朕来了!”
那老人苦笑着回答道:“陛下...留侯在前日就离开了长安,回了留地....”
“什么?!”
刘长猛地跳了起来,叫道:“没有朕的命令,他怎么敢回去呢?!”
“留侯来长安只是为了看病,又不曾担任职务...留地又是他的食邑....”
那老人急忙解释着,刘长却不由得眯起了双眼,“这都是留侯让你告诉朕的吧??他还说什么?”
“留侯还说...他体弱多病,时日无多,这次前往留地,就要带着人去寻找他的老师,跟随他的老师一同隐居山林,修生养性...还说自己已经久疏庙堂之事,不能亲历亲为,希望陛下谅解...”
刘长板着脸,脸色很不好看。
吕禄急忙上前,说道:“陛下!留侯坐的是车,若是前日离开,肯定还没有走远...要不要我带着骑兵前往追赶,还能将他给追回来!”
“你现在就去吧...现在就带着人去追!!不!朕亲自去!!!”
一辆马车正在缓缓行驶,留侯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早在陈平修养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事情不对,于是决定好了早日离开长安...况且,他也没有欺骗刘长,他的身体却是有些扛不住了,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张良一愣,随即苦笑了起来。
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陛下留住自己的决心啊,留侯,留侯...这下可就走不成了。
张良便让驭者停下了车,没过多久,一批精锐的骑士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领头的人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人高马大,正是刘长,留侯却有些惊讶了,他没有想到,会是陛下亲自前来。
刘长气冲冲的下了马,拉着缰绳,快步走到了张良的车前,眼神里满是不悦。
“仲父要走...为什么不告知朕一声呢?”
“这....”
“来人啊!”
刘长挥了挥手,即刻有人抱着东西走了过来,刘长指着这些人,说道;“知道留侯的身体不好,这些都是皇宫里珍藏的一些药物...还有,这些是衣裳,山里天寒地冻的,您到时候可以拿来穿...这些是书籍,都是些没有名字的残本,我令人抄写了几份,您闲着的时候可以阅读...那里有两把强弩,您让随从带着吧,若是遇到猛兽,可以派上用场....”
张良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目光也随即变得柔和了起来。
“多谢陛下。”
“不必多礼....仲父啊,您不愿意为朕做事,朕不生气,只是您不说一声就走,朕就很不满了...”
“臣之罪矣。”
“哈哈哈,朕过来就是送这些东西的....好了,仲父,那你保重好身体,有时日的话,可以随时跟朕写信...”
张良沉默了片刻,方才招了招手,让刘长上前来。
刘长疑惑的走到了张良的身边。
张良却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吕禄并不知道张良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在张良说完之后,自家大王却是哈哈大笑,一幅很是开心的样子。
留侯还是离去了,刘长牵着马,站在山坡上,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
“唉....可恨我晚生二十载,不能得留侯效力。”
“你说我阿父那么一个大昏君,怎么就能得到这么多神人的相助呢?萧相,留侯,师父,陈平,曹参,舅父...唉...可恨啊。”
听着陛下这大逆不道的话,吕禄却不敢符合。
“陛下也有诸多贤才相助啊....”
“朕??你是说夏侯灶?还是周胜之?樊伉?还是你??你们除了姓跟他们相同,还有什么共同点吗??”
“当然有....我们都跟随了昏君...”
“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英明!!!”
刘长返回长安后的第一站,就是去了奉常府。
当他笑呵呵的走进这里的时候,张苍心里只是觉得不妙。
可他并不害怕,他有的是办法,能继续赖在如今这个部门上,这里多好啊,说是管理诸多事务,可这些事务大多都与其他部门重叠,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将事情往部下头上一丢,就可以安心休息了,他是疯了才去什么少府当什么少府令,在那天天处置奏表,这不是要人命吗?
“陛下怎么来了...正好啊,臣在太学里操办的那些事,也是有了些眉目,可以汇报...”
张苍微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刘长脸上的笑容几乎都藏不住了,牵着张苍的手就进了内屋,两人一同坐下来。
“师父啊....朕知道您这段时日里很是繁忙,每天都忙着做这么多的事情,朕想过了,不能让你如此繁忙了,得给您安排几个得力的麾下来帮助您完成这些事情。”
“哦?”
“您的奉常是负责文教的,正好,以后通文府就归与您的麾下吧,让郅都给您当个左右手...对了,晁错也快从南越回来了,听闻已经到了梁国,等他来了,让他给您担任奉常丞,以后您要办理什么事,就可以让他们来做...”
张苍眼前一黑,急忙说道:“陛下!其实臣一个人也能办好这些事情的!!”
“那可不行,您是朕的老师,苦了谁都不能苦了您啊...必须要让他们来奉常府协助您,这两个人吧,您也知道是什么德性,您就是负责教化的,要多教化他们,可不能让他们先打起来,当然,若是他们对您无礼,您可以随时来找朕....”
“哦,对了,往后这长安定然是各个学派汇集,到时候他们的争论也得您来上点心,若是被廷尉拿了,您派郅都去就可以解决了...这都是为了您着想啊。”
张苍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严肃。
“陛下,臣以为,这奉常之事,还可以拖延,只是那奏表之事,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臣愿意担任少府令,臣这就前往少府为陛下排忧解难!!!”
“哎,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呢?不急,朕已经决定了,让吕臣来担任少府令,您继续担任奉常就好。”
“不,陛下,吕臣这个人古板严肃,怕是不能很好的处置奏表,不如让他来担任奉承,臣去担任少府令...”
张苍的态度十分的坚决。
刘长却咧嘴笑了起来。
师父啊,师父,您以为跟你对线的人是谁啊?!
张苍越想越觉得不对,他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着面前的刘长,却仿佛在他身后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微笑着的身影,羽扇纶巾。
ps:帝常与诸博士论经,引经据典,诸博士言不能答,掩面而去。———《圣略》
帝少读书,观其大略,不求甚解,每观于意,才思敏捷。————《史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