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这样?”彦良被狄仁杰话语里包涵的巨大信息给惊呆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狄仁杰,竟然忘记了翻看书信。
“公子您先看看信吧!”狄仁杰提醒道:“时间紧迫,您须得立刻做出决断!”
“嗯!”彦良忙不迭拆开书信,细看起来,待他看完了书信,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叛军的首领竟然是当初向我宣誓效忠的武士,他们要我尽快返回难波京!狄先生,您觉得应该怎么办?”
“看信中说的,叛军首领起事的原因也是因为田地争讼!”狄仁杰道:“这个先放到一边,公子,您要回去吗?”
“那是自然!”彦良道:“毕竟我是倭国大王,国中有乱,我岂能不回国?”
“好,既然要回国,那就有两件事:第一谁接替您镇守新城?第二桩,您回国要带多少兵马?”
“镇守新城那就交给薛老将军!他是国中宿将,威望深重!至于我回国嘛?为何要带兵马,难道会有谁对我不利?”彦良问道。
“恕在下直言,公子您还是带着薛老将军去倭国的好,如今正处多事之秋,还是少一些麻烦的好;至于兵马,眼下国中有乱,元骜烈乃是国之重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彦良听出了狄仁杰的弦外之音,他点了点头:“狄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您觉得要带多少兵马前往?”
“兵马不需要多,步骑两千便够了!不过里面要有一千精骑,倭人那边的战马不及辽人雄壮,骑士多用弓矢,冲阵起来便不如了。至于新城这边,可以选用沙吒相如,此人原是百济降将,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指挥不动本地军将,沈法僧反手便能将其平定!”
“好,便依照狄先生说的做!”彦良点了点头:“那此番回国,便请狄先生与我同行,也好诸事求询!”
“谨遵公子命!”狄仁杰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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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州。
天子的仪仗如同一条由锦缎、黄金、白银交融而成的璀璨河流,浩浩荡荡的涌向陕州城,其长度足足有四五里长,由左右羽林军、随行的宫女、内侍、大臣、王公贵族,以及侍候他们的大批奴仆、车辆、牲畜组成。凌冽的北风拍打着队伍行列中的无数旗帜,汇成一片彩色的长河。
行列里有许多王文佐熟悉的面孔,他能够叫出不少人的名字,但更多的人只是有印象,却已经叫不出名字了,他只能感叹自己已经老了,若是在百济和倭国时,自己在临战前可以喊出一个个士兵和军官的名字,甚至说出他们曾经在哪里,何时立下战功,而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三郎!”从龙辇里走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发出熟悉的声音,王文佐赶忙翻身下马,向其跪拜行礼:“臣王文佐叩见陛下!”
“平身!”李弘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上前几步,抓住王文佐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此番平乱,爱卿老了不少,着实是辛苦了”
“为国效力,实乃臣的本分!”王文佐拜了拜,站起身来:“京城动荡,宫闱惊变,烦劳陛下忧心,实乃臣之过!”
“罢了!”李弘面色微变,他叹了口气:“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三郎,朝中之事着实离不开你,你何日回朝中,主持朝政?”
王文佐没有想到天子竟然问的如此直接,他犹豫了一下,答道:“漕运之事,尚未整饬完毕!臣还要——”
“不是有伊吉连博德卿吗?寡人记得过去就是他主持的,现在依旧交给他便是了!”李弘打断了王文佐的推脱:“你是大唐的栋梁之材,若被漕运耽搁在这里,着实是屈才了!”
“回陛下的话,伊吉连博德现在不在军中!”王文佐苦笑了一声:“倭国出了点事,臣让他回去了,给臣那孩子帮把手!”
“倭国出了点事?”李弘闻言一愣,他的注意力旋即又回到了王文佐这边,毕竟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个偏鄙小国,着实犯不着费太大的心思。他勉强笑了笑:“伊吉卿亲往,想必是迎刃而解了。罢了,先进城再说吧!外间风着实还有大!”
“请陛下上龙辇,微臣在前为陛下引导!”王文佐赶忙道。
王文佐先将天子送回龙辇,然后翻身上马,作为天子仪仗的先导,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但王文佐此时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方才天子的意思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回长安,任何推脱的理由都是没用的,但自己真的想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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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时候,护良很庆幸自己只是一个私生子,比如这次天子出席的宴会,自己可以坐在偏厅的几案后,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和父亲的侍卫坐在一起,享用美酒佳肴的滋味,而不是坐在正殿,被袍服包裹的严严实实,动都不敢动一下。
由于陕州城内刚刚受过战乱破坏的缘故,城中保留完好,没有受过破坏的大型建筑物并不多,这座偏厅的空间并不大,四角的火盆将屋内熏得热气腾腾,四周洋溢着各种菜肴和美酒的香气,来自四方的军官们交头接耳,偏厅角落的屏风旁有位乐师在弹着琵琶,唱着歌谣,这歌谣的腔调有些怪异,每唱三句便会拖出一个长长的升调,护良试图听清楚那乐师在唱些什么,然而在蜡碟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隔着五六张桌子的他根本什么都听不清楚。
为天子接风洗尘的宴会已经举行了超过两个时辰,护良和他的父亲足足隔着两条走廊和一个大约一百平的小院子,他和天子相邻而坐,估计没得吃也没得喝,而护良却能在这里大声谈笑,随意吃喝,这让他很满意。
从记事时开始,护良就知道彦良和自己的所有兄弟们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对他表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恭敬,就好像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孩子、一个少年,而是一位神灵,至少也是一位寄居于人身的神灵。唯一不这样的是那位长公主,但傻子也能看出长公主把彦良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像一个母亲那样爱着他。对于这点,护良已经能泰然处之,毕竟自己的母亲不过是个小神社神官的女儿,是父亲战争间隙中排遣寂寞的副产品;而彦良是天照大神与大国主神血脉的结合,生来就六十六国武家的主人,秋津岛(日本的古称)的主人。
当然,这种身份的差异也不是没有好处,护良用不着承受那么多人的注意和期望,他可以随意和仆役和随从们混在一起,也没有人会围绕着他,不让他做这个,不让他做那。他可以和父亲身边的侍卫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津津有味地听他们彼此吹嘘战争、打猎和偷情的故事,他敢打赌这要比彦良面对的事情要有趣的多。
“你们知道吗?”一个靺鞨侍卫伸出双手,将自己的双臂展开到极限:“在我们家乡的河里,麻哈鱼能长大到这么粗,我双手才能勉强抱住,三四个人那么长,每年白露前后,就会有无数的麻哈鱼从海里面逆流而上,鱼多到你甚至可以踩着它们的脊背从河的这边跑到河的那边去。我们划着桦皮船,用鱼叉和网大雨,然后剖开肚子,剥下鱼皮,把鱼肉晒成鱼干,鱼皮鞣制之后制成衣服,不用种地,不用打猎,就靠每年的麻哈鱼就能吃的饱饱的!”
“穿鱼皮衣服,那估计你们族人身上的味道肯定很难闻!”旁边的一个契丹侍卫笑了起来:“尤其是女人们,肯定和鱼一样腥臭!”
“胡说!”靺鞨人被四周的哄笑起气的满脸涨红:“只要把鱼皮刮干净了,再晾晒干净,就一点不腥了。狐狸和熊也臭,狐狸皮和熊皮臭不?”
护良笑嘻嘻的听着这些侍卫们的争吵说笑,他知道虽然这些粗鲁的人会争吵,但却绝不会打起来,最多也就是去外面的院子里摔跤,绝不会动刀子。摔输的人也绝不会记恨,类似的事情他这段时间已经看的够多了。
“护良,原来你呆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曹师傅,是您!”护良赶忙站起身来,传授王文佐的儿子们武艺的师傅很多,而曹文宗可能是其中最为高超的一个,这些孩子们都对这位武艺过人,性格忠厚的老师十分尊重。
旁边一名侍卫赶忙站起身,给曹文宗让位置,曹文宗坐了下来,拿起了护良的酒杯,尝了一口:“桑落酒,很醇厚,护良,你已经喝了多少了!”
护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看来你过去背着我没少偷喝!算了,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曹文宗笑了笑,随手从旁边的烤羊上拿了一块,放入口中,肉汁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曹文宗吃完了肉,随便找了个杯子,用桑落酒将羊肉冲了下去,笑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去大将军在的殿内?我记得你应该有资格坐那边的!”
“我想今天那边是个麻烦的地方!”护良笑道:“这几天我早上去问候父亲的时候,发现他的眼圈都是黑的,多半是为了天子的事情操心!”
“你居然能发现这些!”曹文宗惊讶的看了看护良:“真的,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有这个眼力,就不会惹上后来那些倒霉事了!”
“那您也没机会认识我父亲了!”护良笑道。
“这倒也是!”曹文宗笑了笑:“是呀!福兮祸所依,福祸之间很难说的清楚的!”
“这么说来,父亲他真的遇到麻烦事了?”护良问道。
“嗯!”曹文宗点了点头:“天子希望他能留在长安,主持朝政,但他不想这么做!”
“那为什么不拒绝呢?”护良问道:“现在天子应该没办法强迫父亲留下来吧?”
“是的,实际上天底下已经没人能强迫你父亲做任何事情了!”曹文宗道:“但问题是他不想对天子说不,你明白吗?”
“我不是太明白!”护良道:“不过这没什么,我能够做些什么吗?”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候曹文宗来找自己,肯定是有缘由的。
曹文宗惊讶的看了看护良,眼前这孩子的敏锐又一次让他惊讶,为什么之前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犹豫了一下:“大将军希望你可以替代他!留在长安!”
“我替代他,这怎么可能?”护良惊讶的问道:“天子是要他留下来处置朝政,我哪里会这些!”
“你不明白,天子其实并不缺可以代替他理政的人!他要的是你父亲留在长安,这样他才能安心!你父亲他太强大了,你明白吗?”曹文宗试图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我去长安当人质?”护良问道。
看着少年闪亮的眼睛,曹文宗突然有种负罪感,他点了点头:“其实也不能说是人质,应该说是联姻,天子有个妹妹,打算从大将军诸子中选一人为婿,结为姻亲,以为秦晋之好!”
“天子的妹妹嫁给我?”护良吃了一惊:“这不太可能吧?就算结亲也应该是彦良吧?我毕竟只是父亲的——”
咳咳!
曹文宗咳嗽了两声,把护良不太体面的话堵在了腹中:“这只是个由头,现在还没定。天子的妹妹年纪还小,成亲至少还有好几年的事,你明白了吗?”
护良点了点头,他大概明白了,天子想要一个人质,但又不想弄得不太体面,所以就用与自己妹妹结亲当做个由头,反正真正结亲还早,只要一个把自己留在长安的由头就够了。可问题是这种理由多得是,干嘛要用与天子妹妹结亲这个呢?
似乎是看出了护良的疑问,曹文宗叹了口气:“你就不要多想了,反正天子想要见你,你整理一下衣衫,随我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