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草燃第一百五十章转折“这其实也是寻常事!”崔弘度低声道:“属下以前曾经听人说,东西两京中各卫佐常将上番将士当做僮奴出借,京师人皆以为耻,相互争吵时多以‘侍官’为辱人之词!我原本还以为多为夸大之词,想不到还是真的!”
王文佐面色铁青,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弘度,你立刻去给我查一查,是谁朝东宫十率借人!娘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别人的事我懒得管,这头一把火就先把自家门前的杂草烧一烧!”
第二天中午,崔弘度就行色匆匆的来到王文佐面前,嘴角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悦:“三郎,你猜猜借人手最多的是谁?”
“这谁猜得到?”王文佐有些不耐烦的回答:“京师那么多贵人我认识的最多也就十几二十个!别卖关子了,快说!”
“嘿嘿!”崔弘度干笑了两声:“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周国公,他一个人就借去了一千二百人,其他人全加起来也不如他多!”
“武敏之,他借那么多人干什么?盖房子?”
“不错!”崔弘度笑道:“正是盖房子!”
“那还是算了!”王文佐叹了口气:“一千二百人,那宅邸大小肯定个逾制了。你是想拿这个告他吧?恐怕用处不大,以二位陛下对他的宠爱,这点事情根本不会伤到他分毫,反倒会惹恼他!”
“三郎你不知道!”崔弘度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这次的事情若是告到上头,那厮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王文佐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事?”
“三郎你知道吗?前些日子皇后陛下的母亲杨氏过世了,皇后陛下便拿出一大笔钱让周国公去慈恩寺,让寺里的僧人修建一间别院供养亡者。可这位拿了皇后的钱帛却没给寺庙,而是从我们这里借了一千二百人去慈恩寺干活,修建了一座别院给皇后陛下交差!”
“还有这等事?”王文佐吃了一惊:“皇后是他的小姑,那皇后之母便是他的外祖母,这厮怎么连自家外祖母的供养钱都要贪?”
“嘿嘿!”崔弘度笑道:“所以我说这事如果告到宫里去,让皇后知道了,这厮肯定要倒大霉!”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这两天把武敏之、皇后武氏和李治三者之间的关系重新捋了一遍:由于魏国夫人被武后毒杀之事,武敏之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彻底的破坏了,武敏之对杀害自己姐姐的武氏暗怀怨恨,但又无力报复,外在表现就是横行无忌,自暴自弃;
而武后在得知武敏之的表现后,估计心中已经动了杀机,但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对这个外甥的宠爱和支持,毕竟家丑不可外扬,除非给她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否则就算内心再猜忌,表面上还是要装出姑姑和亲外甥其乐融融的样子来。至于李治,王文佐实在是无法想象那副柔懦可欺的面皮下都包裹了些什么,惟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应该因为妻子和武敏之姐姐的关系,对武敏之有点爱屋及乌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倒也有限。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假如自己把这件事情捅上去,武皇后是会借着这个机会把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给拔掉,还是觉得分量还不够,训斥几句便了事。如果是前者,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果是后者,那自己就和那厮彻底撕破脸了,虽然自己并不怕他,但卢照邻肯定是要倒霉。
“这件事情你不要再和外人说了!”王文佐稍一思忖,沉声道:“我自有安排!”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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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含元殿。
“陇上的情况很不利,丢掉了河湟谷地对我们是一个沉重打击!”皇后说:“王卿,眼下朝中娴于军事的大臣不多了,寡人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遵命,皇后陛下!”王文佐从锦垫上微微抬起身体,向前拱了拱手:“可否允许臣先看一看地图!”
“王卿请自便!”皇后将几案上的地图王文佐方向推了推,王文佐仔细看了片刻,最后道:“臣以为陛下不必多虑!”
“为何这么说?王卿有什么对策吗?”皇后闻言面上露出喜色。
“对策暂时还没有!”王文佐摇了摇头:“臣的意思是,去年大非川之败后,河湟谷地的失去就已经是定局了。除非完成对陇右军的重建,否则任何试图收复河湟谷地的行动都是白白浪费士兵的性命!”
“好吧!”皇后叹了口气:“裴行俭与你倒是一般想法,都觉得应该等一等,你们两个倒是不谋而合!”
“裴公思虑周密,长居陇右安西,非在下所能及!”王文佐道。
“圣上打算让他出任陇右,对抗吐蕃,你觉得如何?”武后问道。
“此乃国家社稷之福!”王文佐笑道,这裴行俭是隋朝左光禄大夫裴仁基次子,出身于著名的河东闻喜裴氏,历任左屯卫仓曹参军、西州都督府长史、安西都护等职,对西北的军事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回朝升任吏部侍郎,是朝中有名的文武兼资的能臣。
“是吗?”武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寡人却觉得你才是更好的人选,裴行俭虽然曾经在在安西带过兵,但西域诸国素来以兵士羸弱而闻名,他那些军功里水分可不少,现在要对付的可是吐蕃人;而且他在长安都呆了十年了,只怕连马都不会骑了!”
“这女人又在玩二桃杀三士的把戏了!”王文佐腹诽道,面上却笑道:“可惜臣受命在关中清理府兵事,一个身子可没法当两个用呀!”
“清理府兵事固然要紧,总比不上抵御吐蕃人!”武后笑道:“你若是想去,寡人就和圣上说一句,让你去,让裴行俭接下你这一摊子!”
“让裴行俭接下我这一摊子?皇后该不会和这家伙有什么大仇吧?要不然怎么让他来做我这得罪人的差使?”王文佐心中暗忖,口中便道:“臣乃武人,身犹如箭,唯二位圣上所射,陇右也好,关中也罢,都听二位的旨意!”
“好!三郎果然是本朝武臣的典范!”皇后微微一笑,她伸出右手,将几案上的地图抽回:“不说这件事情了,你受命清点关中府兵事也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结果?”
王文佐心中咯噔一响,咬了咬牙,沉声道:“臣这些日子是有一些发现,只是还不知道该不该讲!”
“这有什么不该讲的!”皇后笑道:“这府兵乃是朝廷的根基,圣上让你去清查此事,就是要清楚积弊,重现武德、贞观年间府兵的盛况。你不要怕得罪人,今日圣上身体不舒服,便让寡人来,你只管说,无论是谁,只要是牵涉到府兵事的,都要严加查处!”
“陛下所言甚是!”王文佐俯身拜了一拜:“那臣就斗胆说了,前几日臣前往东宫,清点东宫十率之兵,结果发现各卫率都有不少人手被‘借’了去,粗粗算来,有两千余人。”
“借了去?”武皇后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都有哪些人借了,王卿你不必担心,都告诉寡人,定然给他们一个好看!”
“这是借人者的名单!”王文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双手呈给武皇后:“臣觉得干系甚大,便没有让旁人知晓!”
武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王文佐强调这名单没有让其他人看到,显然是在向自己卖好。她笑了笑,接过名单,面上的喜色顿时凝固了:“这混小子!”
“臣该死!”王文佐赶忙俯身下拜:“臣并非故意与周国公为难,只是担心被旁人知道后,随意传播,恶了国公的名声!”
“罢了!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武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件事情寡人知道了,会好好教训那小子的!”
“是!”
“你先退下吧!”
“臣遵旨!”
皇后斜倚在锦榻上,手中拿着那份名单,想着心事。她毫不怀疑这份借人名单的真实性——这事情不难查证,而名单上的人都非富即贵,王文佐如果在这上面造假,很容易就会被拆穿,他不会做这种蠢事。而且这么干与自己那个外甥最近行事的风格颇为相似,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姐姐被毒死之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变得阴郁暴躁,行事莽撞冲动。
“贺兰敏之呀贺兰敏之,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你就受不了了吗?我当初十六岁入宫的时候,遇到的打击比你现在多一万倍呀!不是都熬过来了吗?通往至尊之位的道路就是这样,陡峭、危险,到处是刀锋,像你这么脆弱的人,又怎么配成为我的统领外朝的工具呢?如果你真的不行,那我也只有舍弃你,换一个人来了!”
“来人!”
“奴婢在!”一个内宦跪伏在地。
“你立刻去查证一下!”皇后将名单中关于武敏之名字的那一小块撕了下来:“记住了,把事情原原委委都要查清楚,不要惊动了其他人,否则有你的好看!”
“奴婢遵旨!”
事实证明那内宦的行动效率很高,天还没黑武皇后就得到了内宦的禀告,当她听完报告之后,面上满是自嘲和失望:“姐姐啊姐姐,你怎么生出来这样一个儿子,他还不满三十就已经袭了国公的爵位,散骑常侍,领秘书监,弘文馆学士;每次入宫都赏赐亿万,从没让他空着手回去。可他居然连自己外祖母的供养寺庙的修建费都要塞进自己口袋,这与禽兽又有何异?不,不,禽兽都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亏我还打算让他在弘文馆累积声望,过两年便去政事堂,看来我还真是瞎了眼了!若非是王文佐,我还真让他蒙在鼓里了!”
“来人!”皇后喝道:“把武敏之这个畜生传到宫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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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不大,但在长安的春夜寒冷彻骨,就好像武敏之此时的心。
就在方才,他被一道旨意招入大明宫中,等待着他的是皇后姑姑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臭骂的最后,皇后姑姑冷声道:“汝做出这等事情来,与禽兽何异?若不思悔改,痛改前非,莫以为我便杀不了你!须知我能让你姓武,就也能让你改回贺兰!”
武敏之记得自己本能的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像蛇一向向前蠕动,去报皇后姑姑的腿祈求恕罪。而这只让皇后愈加恼火,她一脚将武敏之蹬倒在地,抄起旁边的皮鞭一边抽打一边骂道:“汝这个样子,岂是男儿?快滚,莫要污了我的眼睛!”
武敏之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逃出含元殿的,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和手脚上到处都是污秽和淤青,他不知道那些是摔伤的,那些是被皇后姑姑抽打的。雨水淋在他的头上,先浇灭了疼痛激起的愤怒,然后就是彻骨的恐惧。
“我能让你姓武,就也能让你改回贺兰!”
武敏之很清楚皇后姑姑这句话的潜台词,自己姓武就意味着是武家留在长安政治舞台上的唯一政治代表,由于皇后是个女人,生理上的差异让她很难直接控制外朝,所以她需要一个本家的男人代替自己控制外朝,所以无论武敏之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姑姑都会替他了结,并且会让他步步高升,这是为了武敏之,更是为了她自己。但如果让他改回原姓,虽然他依旧是皇后的外甥,但却不再有武氏家族男丁的身份,原先给予他的所有政治资源将被全部夺走,给另外一个人。除此之外,考虑到姐姐当初被毒杀的事情,皇后很可能会对自己下杀手。
“对,她一定会杀我,一定会!”武敏之的身体剧烈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他现在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是多么脆弱无助,那个过去把一切都给了自己,让自己肆意胡为的力量现在反过来成为自己的敌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