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会注意的!”王文佐不禁有几分尴尬,这个所谓的“新大陆商人”当然是子虚乌有,但金仁问说的也是大实话,当时那种冒充远方大国外交使节的商贾实在是太多了,个个嘴里都能跑火车,估计他在长安当人质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自然不会信王文佐说的这些话。
“不过你说的沿着海岸线航行,在江河的入海口修建商站,与蛮夷贸易这个想法倒是的确不错!”金仁问笑道:“我小时候也曾经听人说过,北方虽然天气严寒,但毛皮、海鱼等各种物产也是极其丰富,如果处置的好的话,也是值得的,不过这都得等到平定乱事之后的事情,想必对金法敏,你已经有了成算了吧?”
“成算倒也说不上!”王文佐笑了笑:“我派狄仁杰出使,现在人还没回来,就先占了理,这么一来,我就已经先赢了三分!”
“金法敏扣了使节?”金仁问闻言笑了起来:“若是庾信伯父还在,肯定不会出此昏招!”
“那是自然!”王文佐笑了笑:“船快靠岸了,具体的方略等上岸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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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栈桥。
周留城的码头位于高耸的城墙之下,站在甲板上,仰头就能看到塔楼上的一个个黑洞洞的射孔,岸上营火炊烟袅袅,晨空雾气迷蒙,一万士兵正在旗帜下准备吃早餐。一条条各式各样的船只并排停泊在岸边,桅杆形成一片森林。
王文佐一眼就认出了沈法僧,相比起几年前,他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黑色披风因为风吹日晒而褪色,他的短须上已经有不少白色的点点,左手戴着一只手套,当他看到王文佐就加快了脚步,迅捷的脚步踏着木板砰砰作响。
“沈郎,这些年辛苦你了!”王文佐抓住沈法僧的胳膊,阻止其下拜:“我在长安那边,时常想念你们!”
“三郎!”沈法僧觉得眼睛里一阵酸涩,他低下头:“辛苦说不上,我这边只要应付好新罗人就可以了,你在长安那边才是真辛苦!即要应付外头的事情,又要应付宫里的,若是换了旁人,一百条命也没了!”
“自家兄弟,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王文佐拍了拍沈法僧的肩膀,向他身后走去,面对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王文佐或者问候一两句,或者拍拍肩膀,一种熟悉的感觉逐渐包围了所有人,仿佛刚刚和他们说话的不是那位权倾天下的大将军,还是那位带领着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琅琊王三郎。
“见过大将军!”鬼室芸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后一个,她向王文佐敛衽行礼:“数年未见,您风采依旧,当真可喜可贺!”
“风采依旧?”王文佐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可能!照照镜子我都有白头发了,你倒还是老样子!”
“是吗?”鬼室芸微微一笑:“可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听你这么说,我晚上倒是要再去照照镜子了!”王文佐笑着转过身:“法僧,你的欢迎宴准备了什么了?船上每天只有干饼腌肉、再就是鱼,我可是腻歪坏了!”
迎接王文佐的宴会厅位于周留城中央的塔楼顶部,是一个宽阔的圆形房间,墙壁由黑石砌成,上无装饰。厅内有四扇高大窄窗,面向东西南北四方。大厅中央有一张用巨木板雕刻而成的大桌,这张大桌子是王文佐征服了倭国之后下令建造的。整张桌子长过七丈,最宽处约为长度的一半,最窄处不到九尺。木匠依照整个东北亚大陆,锯出一个个海湾、半岛和岛屿,整张桌子没有一处平直。桌面上描绘了当时的整个东北亚大地,所有的河川山脉、堡垒、湖泊森林……巨细无遗,泛着松香打磨后的光泽。
王文佐的座位正好对应周留城的位置,他的椅子比所有人都高,可以俯瞰整个宴会厅,他举起酒杯:“祝天子安康,世间太平!”
“天子安康,世间太平!”桌旁的每一个人都举起酒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王文佐的脸上,满含着期待之意。金仁问能够感觉到那种灼热的期待,足以把人点着了。
“人多心难齐!”金仁问想起了父亲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桌旁的人们虽然都自诩为王文佐的忠实属下,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心思,有些心思甚至是自相矛盾的,想要把这些心思各异的人集合成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将军!”长桌旁大概位于日本四国岛位置站起来一个人,他是一个精瘦的汉子,左颊有一道伤疤,他向王文佐举起酒杯:“您这次来是要进攻新罗人吗?”
“不错!”王文佐已经认出了来人,那是最早跟随自己的百济人之一:“我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了!”
“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一个是在倭国,还有一个是被高句丽人杀死的!”那汉子沉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他现在在新罗人手中,原本我已经和新罗人说好了,用钱把他赎回来!可是——”
“你约定的赎金是多少?”王文佐问道。
“三百贯铜钱!加上两匹好马!”那汉子答道。
“这笔钱我来出,我再给你二十匹蜀锦,你回去后就把儿子换回来,越快越好!”王文佐道。
“谢,谢谢您!”泪水从汉子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知道不应该在这里说这种话,可,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的领地距离边界很近,连连打仗,田地收成也不好,所以——”
“不用说了!很高兴我有为朋友解决问题的机会!”王文佐笑道,他拿起酒杯:“为了孩子,我们又有什么苦不肯吃呢?等这一仗打完了,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新罗人的麻烦了!”
长桌旁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那个男人的求恳仿佛是一个信号,在此之后,不断有人站起身来,向王文佐诉苦求恳,大多数人所恳求的东西都是类似的,战争破坏了庄园的生产,为了承担兵役和赋税,他们不得不借钱,而他们又没有能力承担愈来愈重的赋税;自己得到的土地不足以养大儿女,给他们足够的教育;战争中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孩子,不得不收养孩子,但收养的孩子还太小,担心自己如果有个万一,养子无力保住家产,会被族人或者邻居夺走。
王文佐耐心的面对每一个人,他记下每一个的名字和所求恳的事情,被债务压迫的他承诺赠予金钱,土地不足以养大儿女,给予教育的表示将会让他们的孩子加入自己的卫队,得到一份军饷和应有的军事训练;担心养子无力保住家产的则表示可以让自己或者沈法僧承担他养子的保护人,确保其成年前的安全以及成年后得到其遗产。
而当王文佐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沈法僧一直沉默不语,他就像一尊石像,坐在王文佐的右手边,直到所有的求恳都结束,人们感激万分的向王文佐跪拜行礼,离开宴会厅。他才站起身来,向王文佐躬身谢罪:“三郎,请原谅我的无礼!”
“这些人这么做都是你的意思?”王文佐拍了拍双手,看着沈法僧的眼睛。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可以派人去一一查证!”沈法僧道:“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而你有这个能力!至于他们怎么做,我并没有说什么!”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你是想告诉我,眼下的百济情况很糟糕,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击败新罗!”
“是的!”沈法僧倒是毫不隐晦:“大部分武士们都很穷,这些年来都在打仗,从来没有停歇过。都督府的仓库里是满的,但是武士们家里的仓库很少是满的,他们老婆孩子的碗里常年是萝卜和大麦,很少有粟米和稻米。马匹也少有膘。这种军队防御可以,但进攻就很难了!”
“情况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吗?”王文佐叹了口气:“那贸易呢?贸易没给你们带来收入吗?”
“三郎,贸易的确让我们受益匪浅!”沈法僧叹了口气:“也正是靠贸易带来的财富,我们才能支撑到现在。可贸易只能让少数人得到好处,比如商人和周留城的市民和周围的农民,但大多数农民和内地的武士是得不到啥好处的,他们要打仗,承担兵役和劳役,很多人都过得穷苦不堪!可是我手里的钱粮是用来应付战争的,并不能用来帮助他们!”
“我明白!”王文佐叹了口气,当时的熊津都督府处于“官富民穷”的窘境,即承担大量军役的武士和农民生活困苦,但官府通过贸易和税赋倒是有些钱粮,但沈法僧不可能把用这些钱粮来救济穷苦武士们,毕竟法律上就没这条,而且一旦开战财库里空了可是要杀头的。
“那倭国那边呢?”王文佐问道:“我记得元骜烈、贺拔雍他们那边应该这几年还不错吧?开垦了很多新田,没啥大仗,开始推广棉花和糖的种植,他们应该是有多余的财力的吧?”
“倭国那边是有给这边一些帮助!”沈法僧道:“大概每年会送上百匹马、一些兵甲、一两万石米,两三万贯钱来,看起来不少,但也济不得什么事!”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三郎,这几年我左支右绌,早就已经心力交瘁,这次你回来我就说句心里话,能不能换一下,让我去倭国待几年,让贺拔雍、元骜烈他们几个替我一下,也尝尝这边的滋味!”
“换一下?”王文佐愣住了,到了此时他如何不知道沈法僧的意思,感情是觉得苦乐不均,闹情绪了。他想了想之后说:“这样吧,反正过些日子贺拔他们几个也要来的,到时候大伙就合计一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今灭新罗的事情是重中之重,谁要是拿这个不当回事,我可不答应!”
“那是自然!”沈法僧赶忙笑道:“我其实不知轻重的人,三郎你放心,只要我在这熊津都督府都督的位置上坐一日,就会尽一日的责,绝不会拿打仗的事情开玩笑!”
“那就好!”王文佐松了口气:“那今日就这样吧!我路上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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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
王文佐气喘吁吁的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
“你还是老样子!”一支白皙的手臂从旁边伸过来,搂住了王文佐的脖子,鬼室芸吻了一下他的面颊,皱起了眉头:“这胡须!你多久没修剪了?”
“多久?让我想想!”王文佐笑了笑:“好像我上船前就没怎么修剪过了,你知道,海船上淡水很宝贵!”
“那也不至于少你这份吧?”鬼室芸嗔道:“你好歹是大将军呢!”
“大将军?”王文佐笑了起来:“那又有什么,一个虚名而已!”
“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是这样,把这样的高官都不当一回事!”鬼室芸翻身坐起,露出光洁的上半身,沉醉的看着王文佐的脸:“你这些年在大唐过得好吧?我听说你娶了正妻,还是清河崔氏的女儿,她美吗?”
“你们女人家,总是关心这个!”王文佐笑了笑:“我这个身份,自然要娶个崔氏卢氏的女儿家,容貌倒是其次了!”
“是吗?”鬼室芸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那她给你生了儿子吗?”
“嗯!”王文佐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那就是说你有嫡子了?”
“那又如何?”王文佐笑道:“那孩子才多大,嫡子不嫡子的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