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唐天子的想法呢?
虽然大唐已经承认了金法敏为新罗国君,但天子可没少表露出对金仁问的喜爱,时常的赏赐不必说了,金仁问所居住的宅邸距离皇宫只有一步之遥,赐给出入禁中的腰牌,天子出行时侍卫左右,有一次天子甚至在宴席中说“仁寿不至,酒味如水!”,拒绝举杯,直到金仁问到后才欣然举杯。这一切都在向外界传播一个消息,这个新罗人质在天子心中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那会不会有一天天子会将让其回到新罗,取代他的兄长为王呢?
对于这个问题,金仁问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出身于帝王之家的他,当然知道一个合格的王者,本身就是出色的演员,还是个孩子时,他就没少看着父亲前脚向人示好,后脚就下令诛杀,天子更是其中的翘楚,有时候金仁问自己都无法分辨李治所说所做的哪些是出自真心,哪些是故作表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在天子心中消灭高句丽的优先级最高,任何与这件事情相冲突的都要放在一边,因此,即便天子愿意让自己为新罗王,那也是在此之后的事情。
那如果天子支持,自己能够击败兄长,登基为王吗?在不久前,自己对这个问题是颇为悲观的。尽管在新罗国内还有些人支持自己,但随着金法敏登基为王的时间越来越长,自己的支持者也在不断减少。更要紧的是,随着大唐对朝鲜半岛的经营,百济覆灭、高句丽半残、倭人入侵朝鲜半岛的企图被摧毁,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其实不是大唐,而是新罗。
金法敏不但收回了被高句丽和百济侵占的全部土地,还无需耗费国力抵御倭人和百济人的入侵,在接下来消灭高句丽的过程中,新罗无疑也能分到一块不小的蛋糕。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即便有大唐的支持,还能击败兄长,回国为王吗?
而崔弘度带回的惊人消息让金仁问陡然兴奋了起来,尽管自从认识王文佐,金仁问就认为对方是当世奇才,并不顾两人身份上的悬殊差异,予以结交。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金仁问还是低估了王文佐,他原本以为王文佐能在五年内成长到能够帮助自己回国为王就不错了,但王文佐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彻底解决了倭国的麻烦。
不但如此,他还和倭人女王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关系,将倭人从潜在的敌人变成了实际上的盟友。这样一来,即便新罗能在消灭高句丽的过程中变得更强,自己登基的希望也大增——他可以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新罗,在这种不利的形势下,新罗国中的中立派会有很多人在自己身上下注的。
原本觉得遥不可及的目标一下子突然触手可及,金仁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眩晕,他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梁柱,重新站稳了,这个时候,自己可倒下不得呀!
第三天下午,东宫。
“你就是王教御的属下!”太子李弘饶有兴致的看着跪在下首的崔弘度,可能是因为刚刚发完麻疹的缘故,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色泽变暗了不少,脸颊也瘦了,更承托的颧骨高了。
“禀告太子殿下,末将姓崔字弘度,在百济时便在王都督麾下效力了!”崔弘度不敢抬头,大声答道。
“原来是这样,你近些说话吧!”李弘招了招手。崔弘度告了声罪,起身躬着腰小步疾趋了四五步,又跪了下来。太子见状笑道:“让你近些你就近些,难道你怕我得的风疹吗?”
崔弘度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应了声:“微臣不敢!”才起身又走了七八步,距离太子已经只有两三米,他这才重新跪下。
“你抬起头来!”
“微臣遵旨!”崔弘度抬起头来,他这才注意到太子的脖子边缘还有许多暗红状的小疱疹,与两颊连成一片,显然两颊上几天前应该也是那样,看来太子这次得病,病势着实不轻。
“嗯!”李弘仔细观察了半响,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容貌,果然不愧为王教御的手下。对了,王教御给我的信中说,他已经平定了倭国的乱事,信中却没有细说,你们这次一共带了多少兵马去倭国?”
“第一次去共有士卒四百,第二次又有千余援兵!”
“就这么点?”太子吃了一惊:“我听说那倭国也是海东大国,上次白江口之战光是被生俘的就有快两万人,王教御就带着一千多人是怎么打败倭人的?”
“是这么回事,王都督抵达倭国的时候,正好倭人老王已死,新王尚未继位的关键时候。当时有倭国中有三人争位,王教御联合其中一人,然后举兵攻打剩下两人,这才将其击败!王都督当时手下的士兵中,十有八九都是倭人!”
“原来是这样,不过即使这样,王教御也是很了不得了!”太子高兴的点了点头,转头问一旁的金仁问:“仁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太子殿下说的自然不会错!”金仁问笑道:“说实话,若非崔虞候送来的那些礼物,我都不敢相信信里写的都是真的!”
“是吗?”太子李弘笑道:“那看来王教御送了你一笔厚礼,来,拿礼单来让我看看王教御都送了我些什么!”他从一旁的内侍手中接过礼单,展开一看,脸色微变:“崔虞候,礼单无误?”
“绝对无误?”崔弘度赶忙应道:“这些都是微臣一一清点过得,殿下可让人一一比对,若有差池都是微臣之罪!”
太子又看了看礼单,并没有让人去清点礼物,而是将礼单放到一旁:“这份礼我就不收了,你将其带回去,还给王教御!”
“这——”崔弘度吃了一惊,他正想说话,太子抬起右手:“王教御若是就送来几张皮裘、一点药材,我收下倒也无妨。但这礼单里有金沙一百斤,银锭两百斤,这些就不一样,边士的难处我岂不知晓?你将这些金银带回去,告诉王教御,信上说的事情我自然会找机会在天子和皇后面前替他说项,让他在倭国善自珍重,早日回长安来!”
“微臣明白!”崔弘度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是感动莫名:“臣一定会把太子殿下您的话带给都督!”
“那就好!”太子李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其实关于刘仁愿的事情,我也觉得有些过了,但身为人子,有些事情也不好说。现在既然人都已经不在了,家人和尸骨回故乡也是应有之义!过几日我会在父皇面前陈说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内侍赶忙唤来当值的医官,又是吃药又是针灸,忙的不可开交。崔弘度和金仁问赶忙退了出去,在外间等了好一会儿,一名内侍出来向金仁问躬身行礼:“大将军,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倦了,您先请回吧!”
“好,有劳大伴了!”金仁问向内侍道了声好,不露痕迹的将一小块金子塞入内侍手中,这才退出宫去。
“太子殿下仁厚,若是登基定为尧舜之主!”崔弘度叹道。
“殿下仁厚不假,但也不是什么人他都这般相待的!”金仁问笑道。
“这倒是,今日多亏了大将军了!”崔弘度道。
“我今日也就是个通传之功罢了!太子殿下对三郎非常看重,只要他知道你是三郎的人,就自然会对你另眼相待的!”
“哦?还有这等事?”崔弘度吃了一惊:“那方才太子让我转告都督说让他善自珍重,早日回长安来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金仁问笑道:“你当太子殿下对谁都这么说?这么说吧,当初三郎如果点点头,他就已经是东宫的兵法教御,成了太子殿下的身边人了。待太子殿下一登基,他就是统领北衙禁军的不二人选!”
“三郎统领北衙禁军?”崔弘度吃了一惊,在当时北衙禁军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亲兵,统领之人都是天子最为信任之人,多半是勋贵子弟,王文佐一个几年前还在百济和自己一个大锅里舀粥的袍泽一下子能统领北衙禁军,崔弘度不禁觉得有点不真实。
“怎么了?你不相信?”
“不敢!”崔弘度赶忙告罪:“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没和三郎一起回长安,当时的很多情况都不知道,当然觉得不可思议!”崔弘度笑道:“太子现在只有十二岁,假设他十年后登基,这十年里如果三郎留在东宫,你觉得太子会选谁守卫玄武门?”
“那,那为何三郎还不留在长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呀!”崔弘度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金仁问露出了令人玩味的笑容:“也许是舍不下你们,也许是因为他的志向实在是太高远了吧?”
“志向太高远,比侍卫东宫还高远?”崔弘度愈发觉得糊涂起来,不过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无法完全理解王文佐的所作所为。
“也许还真有,毕竟他送出去的礼物,就连太子都觉得有些重了!”金仁问笑道:“我也有些好奇,三郎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金银的?说实话,他送我的金银都多到让我有些不敢收了!”
“如果我说都督在倭国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银山,您信吗?”
金仁问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算了,你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反正我只要知道三郎他在倭国发了大财就够了!”
倭国,难波津。
虽然已经是秋天,但炎热却丝毫不减,院外的知了叫的吱吱呀呀,吵的人心烦意乱。王文佐坐在书案后,两个侍女用力摇着蒲扇,带来一阵阵热风,这让他愈发思念起穿越前的空调来。
“哎,要是还记得怎么修建土空调就好了!”王文佐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从山顶弄冰块放地窖里存着,等夏天拿出来比较现实!”
“明公!”曹僧奴道:“装载甘蔗根苗的船已经到了!”
“很好,分装两条船,先后运往琉球,让那些百济人小心些,这可是关乎到他们自己的未来!”
“是!”曹僧奴应了一声,他心知王文佐对这些甘蔗期望很深,小心的问道:“明公,其实在大唐的南方已经有很多地方种植甘蔗了,您若是有兴趣完全可以在那边收买田土劳力,何必一定要在琉球种呢?”
“那不一样!”王文佐正想向对方解释商业种植园和小农经济之间的差别,侍女却从外间进来了,神情有些慌乱:“左、左府殿,丹、丹波国司在外面求见!”
“丹波国司?守君大石是吧?”王文佐看了一眼侍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发抖,生病了吗?”
“没!”侍女苦笑道:“小人方才站在丹波国司面前,就觉得有些害怕!”
“站在守君大石面前就有些害怕?”王文佐笑了起来:“算了,你带他进来吧!然后你就出去吧!这样就可以了吧?”
“是!”那侍女应了一声,便出去了。王文佐笑道:“这女子平日里都好好的,今天怎么这个样子,当真奇怪!”
“明公,我最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曹僧奴稍一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守君大石在丹波国那边做的有些过分!”
“有些过分?怎么个过分法?”
“杀了很多人,很多人!”曹僧奴压低了声音:“而且手段十分酷烈!”
“手段十分酷烈!”王文佐的目光从文书上抬起头来,曹僧奴跟随他已经有些时日了,早已不是当年的雏儿,守君大石去丹波国的内情他应该也知道一些,却还是这么说,看来守君大石在丹波国那边的做法还真不是一般的“酷烈”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
“属下只是有些耳闻!”
“那就把你听到的说出来!”王文佐笑了笑:“你要是再不说,那就只有当着他的面说了!”
曹僧奴露出一丝苦笑:“我听说守君大石对不肯招供的人,把他们的孩子披上浸透了鱼油的蓑衣,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