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坐下说话!”王文佐熟稔的向对面的锦垫指了指:“你我之间就不必拘礼了,有什么事情吗?”
“多谢大将军!”卢照邻小心的坐下,沉声道:“大庭怀恩将军有急信到,信中说他已经平定了契丹诸部,讨杀先前的叛逆之徒,并征讨不肯臣服的奚人等部,共斩首了两千三百余级,生俘部众两万,马十余万,杂畜不计其数,接下来如何行止,还请大将军明示。”
“不错,不错!”王文佐笑了起来:“大庭怀恩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如此甚好,你回信让他暂时令契丹与奚人诸部,向南迁徙过冬,安抚百姓,待我遣使者前去安抚!”
“是,属下立刻写信!”卢照邻赶忙起身。
“这件事情先不急!”王文佐摆了摆手,示意卢照邻坐下,他从几案上拿起几张纸,递了过去:“这个你先看一下!”
卢照邻小心的接过信纸,刚看了几行,脸色大变,他抬头想要说话,却听到王文佐道:“先看完再说话!”他才不得已将信看完。
“这是我在长安的人抄录的奏疏,乃是户部侍郎刘培吉所上的,弹劾我举荐河北道十五州刺史之事,据说在长安已经是满城风雨,这位刘侍郎也是声名大噪!”王文佐的声音并不大,也听不出喜怒来,但卢照邻的背脊却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锤敲击,一下下的愈来愈弯。
“卢先生,你是当世文章大家,你觉得刘培吉这文章写的如何呀?”
“属下,属下该死!”卢照邻突然跪伏在地,连连叩首。
“卢先生这是为何?这件事你又没有什么过错!”王文佐伸手将卢照邻扶起:“按说这文章写的也只是一般,只是事事都是有的放矢,言之有物。比如这位逼寡嫂再嫁,好侵吞兄长之家产;这位母丧之时却纳妾滥饮,为了避免旁人指责,将小妾生下的孩子送到部曲家中,当成人家的孩子养大;还有这位不恤宗族,侵吞宗产以为己有;还有大荒之年,收纳良人之女以为妾室……”
王文佐口中吐出的丑事每多一件,卢照邻脸上便黑了一分,他也不知道那位刘培吉远在长安,是怎么能够把这些千里之外的河北士族的细微丑事弄得一清二楚,还写在弹劾奏折之上。这些事情其实在士族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私底下是一回事,被人挑到面上天下皆知又是一回事,除非能够证明这些都是诬告,但问题是人家既然敢写在纸上,发给天子,只要被发现不是就是欺君之罪,是假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原本想向朝廷举荐这些人为刺史,也算是酬了河北士族当初的功劳,但现在看来,却是考虑欠妥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我面子虽然不小,但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哪怕是为了朝廷的体面,这十五人也是只能做罢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卢照邻苦笑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继续了,属下会将事情的原委转告众人,还请大将军放心!”
“嗯,这样就好!”王文佐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情!我当初答应举荐河北士族子弟,曾经说过必须是纯良才德之士,怎么各家报上来的都成了这等货色?还有,刘培吉远在长安,他怎么对我举荐的这些人的情况这么了解?我已经派人在我的身边严查,你们那边也要严查,这件事情让我在长安大丢颜面,决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
“是,是!属下明白,一定会转告各家!”卢照邻听到这里,已经是满头冷汗。王文佐平日里虽然素来以温和示人,但他跟随多年,岂不知其胸中有山川之险,只是平日里不现于人前罢了,若是真的把他当成好好先生,那距离族灭就不远了。
“当然,这十五人中也不是全都是些无德之人,清河崔氏的崔整、赵郡李氏的李平、中山王氏的王宽还有你们范阳卢氏的卢光中倒是没有被那刘培吉找出什么纰漏来,看来倒是真正的才德之士,只是被这些鼠辈牵连了,所以这次没有授官。不过既然是有才德之人,我就不会遗贤于野。河北道的州刺史还要等下一次机会,但安东都护府的州刺史我可以立刻除授,只要事后向朝廷报备一下即可!你觉得如何?”
“这个——”卢照邻顿时被问住了,正如王文佐所说的,当时位于边陲地区的都护府下面也有都护府、督都府、州、道等行政体制,比如安东都护府下辖的松漠都督府就下辖九州:别帅达稽部为峭落州,纥便部为弹汗州,独活部为无逢州,芬问部为羽陵州,突便部为日连州,芮奚部为徒河州,坠斤部为万丹州,伏部为匹黎、赤山二州,各部酋长为州刺史。显然这种州刺史和河北道的州刺史完完全全是两码事,河北道的州刺史是俸禄丰厚、油水多多的一方之主,安东都护府的这些州刺史能在任上寿终正寝都很难。
“升之请放心!”王文佐看出了卢照邻的心思:“我当然不会把这几位丢到那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当刺史,你应该知道,就算是安东都护府,下面也有一些不错的地方的!”
卢照邻闻言心思一动,他当然知道安东都护府所辖之地虽然大部分都是蛮荒之地,但也有一些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地方,否则高句丽也没法立国近八百年,加上当地土地肥沃平旷、物产富饶,若是能在那种地方当上州刺史,虽然不如河北道,但也相当不错了。
“那在下就替他们谢过大将军了!”
“谢什么谢,这也是应有之义!”王文佐笑道:“若不是我处事不够周到,他们也不至于受到牵连,这就权当是我给他们的一点补偿吧!”
“多谢大将军!”卢照邻谢过王文佐,拜别了出来,便赶忙上了马,往范阳而去,待到赶回范阳时,天色已黑,城门紧闭。他顾不得那么多,在城下高声喊道:“吾乃大将军府记室参军卢照邻,速速开门,放我进去!”
城头的守兵听到卢照邻的叫喊声,不敢怠慢,赶忙唤来当值的校尉。校尉让部下举起火把,看城下的来人,确认是卢照邻本人后,赶忙大声喊道:“卢参军请稍待,天黑之后不得开城门,不过我可以让人从城头垂下箩筐来,您可以乘箩筐上城!”
“也好,快些,我有要紧事!”卢照邻心急如焚,他看到城头上垂下一个箩筐,赶忙跳下马,跑到箩筐旁爬了进去。待到乘箩筐上了城,便劈头与校尉道:“我有要紧事,快牵匹马来!”
“遵命!快,快把我的马牵来!”守门校尉知道卢照邻是王文佐身边的红人,赶忙让手下牵马来,还想恭维两句,卢照邻已经飞身上马,抽了两下马股,便绝尘而去。
“啧啧!”守门校尉看着卢照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艳羡的摇了摇头:“看到没有,又姓卢,又是大将军的心腹,真是让人羡慕不来呀!”
卢照邻一路飞奔,赶到卢府门口,跳下马来,便拿着门环用力敲打起来:“开门,快开门,有要紧事!”
“谁呀!半夜三更的!要是喝醉了的乱敲,仔细狗腿!”片刻后,大门上打开一个小窗来,从里面透出火光来,卢照邻喝道:“是我,快开门,我要见大伯父!”
“是参军郎君!来人,快来人,把钥匙拿过来,帮我把角门打开!”看门人认出了卢照邻,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很快一侧的角门打开了。卢照邻抢进门来:“你去把外面那匹马牵进去,好生喂养,明早送到东门,还给今晚当值的校尉。”
“是!”那看门人刚躬身应了一声,抬起头来就发现卢照邻已经没影了,他缩了下脖子:“奇怪了,参军郎君平日里可不是这个性子,这是出啥要紧事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出啥岔子呀!”
卢照邻一路飞奔,来到卢仁基的住处,他对这里十分熟悉,径直冲到院前,一边用力敲门,一边高声喊道:“大伯父,大伯父,我是升之呀!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快开门!”
几分钟后,卢仁基身上披着一件狐皮袄子,盘腿坐在榻上,身旁是比他至少小了四十多岁的续弦妻子,正满脸不快的看着卢照邻:“升之侄儿呀,按说你平日里也是个稳重人,怎么行事如此莽撞?你大伯父都七十有三了,这把年纪身子骨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这么三更半夜的折腾,要是惹出个好歹来,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后半辈子指望谁,依靠谁去呀?”
眼看那女子就要哭出来了,卢照邻也是尴尬之极,只得向那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伯母躬身道歉,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卢仁基道:“好了,你也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那就不要管男人的事情,升之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他这么晚来找我肯定有要紧的事。”
那妇人被卢仁基这么一说,调门顿时低下去了,低声嘀咕道:“再要紧难道还短少一晚上时间?真是的——”
“好了,你先出去准备些茶点!升之连夜赶来,肯定渴了饿了!”卢仁基说到这里,也稍微停顿了一下:“老夫也有些饿了!”
听到丈夫这么说,那妇人只得起身出去了,还没等卢照邻开口,卢仁基便道:“升之,你不要管她,老夫知道轻重,你这么晚来是为了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卢照邻咳嗽了一声,将方才在王文佐那儿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他的记忆力十分出色,只是粗粗看过一遍,竟然将刘培吉那份奏疏记了下来,便当着卢仁基的面重新背诵了一遍,只听得卢仁基眉头紧锁,一张脸愈发的黑了。
“这就是那个刘培吉的奏疏原文?”卢仁基问道。
“不错!”卢照邻道:“侄儿只看了一遍,只能记得个大概,不过与原文相差不大!”
“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相差不大了!”卢仁基点了点头:“你先将其抄录下来,让我先盘算一下!”
“遵命!”卢照邻应了一声,拿来纸笔飞快的抄录起来,这时卢夫人从外间进来,手中的托盘里有几盘点心和一大壶茶,她诧异的看了看正在默写的卢照邻,想要看看写的什么,却听到卢仁基道:“这些事情与你有害无益,且出去!”那妇人不敢与丈夫争辩,只得出去了。
很快,卢照邻就默写完了,他将纸拿起来,用力吹了吹,待墨干了才叠好放到榻上。卢仁基将其纳入袖中,问道:“升之,你以为这件事情背后是谁在弄鬼?”
“还不知道?”卢照邻摇了摇头:“不过大将军已经下令,严加稽查,一定要把那个把消息泄露给刘培吉的人给抓出来,严加处置!”
“嗯!”卢仁基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整件事情就是大将军自己在弄鬼了!”
“大将军自己?”卢照邻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他为何要这么做?您为何觉得是他?”
“没什么不可能!”卢仁基道:“大将军本来就不情愿举荐这么多我们的人出任河北诸州刺史,只不过碍于我们先前替他出了力,不好当面拒绝罢了。而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了,而且还把责任推到我们自己身上,毕竟是被举荐者自己的问题!”
“可,可这都是您的揣测呀?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卢照邻问道:“而且这么一来,大将军在长安的声望也损失很大,这岂不是很划不来!”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直接的证据?”卢仁基笑道,就好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他要是连这点事情都会留下证据,那就不是王大将军了。至于为什么我这么想,很简单,就是因为他在捉拿幕后之人上表现的太过积极了,有点贼喊捉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