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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长安城内的人们来说,护良与长公主即将举行的婚礼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杨皇后第四次怀孕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每个人都知道,只要是个儿子,那就将被册封为太子。长安城内外所有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关注着这个孩子的出生。
长安,太极宫。
一行人沿着狭长的宫道而来,为首的是个身着绯袍的内侍,内侍身后是两名宫女,再后面则是四名身着绿袍的阉人,合力扛着一乘小轿,缓缓走来,在小轿后面则是四个粗使妇人,手里提着包裹箱笼。这时路旁的槐树上惊起数只宿鸟,扑打空气的声音顿时吓得那个四个妇人惊呼起来。
“噤声!”那领头的绯袍内侍抖了一下手中的拂尘,呵斥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那四个粗使妇人被内侍呵斥,噤若寒蝉,一个妇人苦笑道:“王少监,您这是要去哪儿呀?怎么越来越荒凉了,该不会要出宫去了吧?”
“住口!”那绯袍内侍凸肚喝道:“皇后陛下的懿旨,你们听着便是,还敢多嘴!”他喝住了妇人,得意的看了看那小轿,挥手道:“快些,马上就要到了!”
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一行人来到一处宫院门前,这宫院名叫山池院,位于太极宫的西北角,与北苑只有一墙之隔,是太极宫中最偏僻的角落。这座兴建于隋文帝时的宫殿距今已经有差不多一个世纪了,已经开始破败了,宽阔而又长满荒草的庭院,已经开始朽烂的橼子上长满锈迹的铁马,巷道墙壁掉落的朱漆、似乎都在倾诉这里过往的荣光。
“到了!”绯袍内侍向轿子躬了躬身:“许娘娘,殿下,请下轿吧!这里就是山池院!”
轿帘被掀开了,下来一个青年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稚童,身着明黄色的锦袍,正好奇的看着四周。
“许娘娘!”那绯袍内侍笑道:“奉皇后陛下懿旨,今后您和鄱阳郡王殿下就住在这山池院。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请说,不然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原来这青年妇人便是当初为李弘生下庶长子,也是现有的唯一儿子的许才人,李弘对这对母子颇为淡漠,依照惯例天子之子通常都要封为正一品的王,食禄万户;而许才人之子李守文只被封为郡王,食禄也只有一半,在宫中的待遇自然也不咋地。许才人看了看眼前破败的景象,向那绯袍内侍道:“有劳王少监了,还请替妾身谢过皇后陛下。这山池院看上去破败的很,眼下时间不早了,还请拿些扫帚水盆来,妾身好清理一间屋子,过了今晚再说!”
那王少监虽是皇后的心腹,将许才人母子弄到这里也是有意为难,但对方如此不卑不亢,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强笑道:“这种事情怎么敢劳动娘娘动手,奴婢立刻派人来清理便是!”
“无妨!妾身也不是那么娇贵的人,还有四个仆妇!”许才人道:“王少监你让人取来打扫工具即可。”
王少监唤人拿来打扫工具,许才人在山池院中挑了一间状况比较好的,便换了一身粗衣,扎了头发,带着那四个仆妇开始打扫清理起来,那李守文也要拿起抹布帮忙,许才人笑道:“守文你这是作甚?”
“自然是帮母亲的忙呀!”
“你身份贵重,岂可干这等粗活!”许才人笑道:“来,乖乖的坐在边上就是,别弄脏了衣服!”
“母亲可以做,守文自然也可以做!”李守文一边卷起袖子,有模有样的擦着柜子,一边道:“至于什么身份贵重,那又是母亲在哄我了,我若是身份贵重,又怎么会被赶到这地方来,还连累了母亲一同吃苦!”
许才人没想到儿子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响之后方才道:“这山池院其实不错,也就是很长时间没人打扫了,等过几日清扫干净就不一样了!”
“母亲!其实我挺喜欢来这里的!”李守文摇了摇头:“虽然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但至少离皇后娘娘远些,我知道她很不喜欢我,每次看到我的时候就生气,她一生气就会想办法折腾母亲您。住到这里来就可以很少让她看到了,若是她这次生了个儿子,我就可以和母亲一起去我的封地了,那时候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变得好多了!”
许才人听着儿子满怀稚气的话语,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正如李守文所说的,虽然李弘对这个儿子几乎是无视,但只要他没有和杨皇后生下儿子,李守文这个庶长子就是大唐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只能留在太极宫中。而杨皇后每次看到李守文,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折磨这对母子。但如果杨皇后真的生下儿子了,李守文反倒用不着留在宫中守折磨,要么出宫给个王府,要么离开长安去某个州县(这个可能性最大),都是别开一番天地,远胜在宫中寄人篱下。但李守文越是乖巧聪慧,听在许才人的耳里却越是酸涩苦楚,毕竟如果自己不是出生这般卑微,李守文这种庶长子就算不能受封太子,也不至于现在这种状况。
“守文,都是母亲的错,若你不是出自我的腹中——”
“守文从来都不觉得留在宫里有什么好的!”李守文道:“真的,旁人都觉得这里好,可守文知道,这里的人整日里不是琢磨着怎么害人,就是琢磨着怎么不被人害,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的,若是可以的话,守文一天都不想呆在这里,我是真的希望皇后娘娘早一天生下儿子,放我们母子俩离开!”
“嗯!”许才人跪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道:“那就让我们向菩萨祈祷,皇后娘娘早一天生下儿子,我们母子俩能够离开长安,去一个好地方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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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通渠。
水轮的桨叶起起落落,王文佐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卢照邻陪伴着他。沈法僧坐在后面第二条船,黑齿常之在第三条船。他们的船只划破水面,两侧的水轮辘辘轮转,水声哗啦。广通渠两岸人头攒动,他们高喊着王文佐的名字和官职,大唐的军旗随风飘扬,这是一幅令人振奋的景象。
在进入广运潭之后,船队转了个大弯,直直地穿越汹涌河水,船夫使劲蹬动水轮,广运潭旁观景楼的宏大轮廓映入眼帘,还有整齐的仪仗,华丽的明黄色罗盖,在阳光下显得更为壮丽。
“天子应该就在观景楼上!”卢照邻低声道。
“嗯!”王文佐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李弘亲自来迎接自己在意料之中。护良在剑南取得的功绩和谦退态度应该修复了不少双方的信任,虽然不可能回到当初的状态,但已经很不错了。眼下大唐的和平是何等可贵,在有生之年他不想再看到一次内战了。
随着一次轻微的震动,船停好了,王文佐走下踏板。码头旁的人群看到他的身影,爆发出又一阵高亢的欢呼声。王文佐举起双手,向四周做了个团揖,然后才向前走去,他穿过拱门,来到观景楼前,登上台阶,看到李弘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正微笑着等着自己。
相比起几年前,李弘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他的下巴留了一圈短须,眉宇间也不再有当初的稚气,有些削瘦的肩膀上垂着淡紫色的披风。王文佐上前两步,屈膝下拜道:“臣王文佐叩见陛下!”
“三郎免礼!”李弘虚托了一下,笑道:“今后你我之间不光是君臣,还是亲戚了。护良真是个难得的将才,寡人也没想到他带着四百骑入蜀,就能平定道贼!”
“陛下谬赞了!”王文佐笑道:“据我所知,击破道贼主要是李敬业的功劳,护良不过是碰巧拿下贼首罢了!”
“碰巧,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碰巧?”李弘笑道:“三郎你这话寡人听听也就罢了,待会可不能在我那妹妹面前说,不然她可不与你干休!”
“哦?长公主殿下也来了?”王文佐问道。
“那倒是没有!”李弘笑道:“毕竟三郎你是他的公公,大婚之前,她抛头露面有些不太方便!还是过几日再说吧!”
“那护良他现在在——?”
“寡人已经发了招他回长安的旨意,算来还有个三五天就到了!”看得出来,李弘的心情很不错,他一边说话,一边与王文佐分宾主坐下,王文佐这才注意到杨皇后的小腹隆起的很明显,赶忙起身道:“恭喜皇后陛下了!”
“同喜,同喜!”杨皇后也是满脸喜色:“这次只望借了大将军公子的喜事,妾身能替陛下生下一个太子来!”
“那是一定的!”王文佐此时倒是说的是真心话,护良与太平公主的联姻,已经把自己的家族与李家连为一体,李家的江山稳固,他才能够拿出更多的精力向外拓殖,建立千秋基业。
“那就借大将军吉言了!”皇后笑了起来,略有些浮肿的脸上满是笑容。
观景楼上的气氛热烈,每个人都说着讨喜的话儿,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都是一种喜庆的气氛。不过由于皇后怀有身孕的缘故,这次会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只过了约莫大约两刻钟时间,天子就和皇后起驾回宫了,而王文佐在恭送走天子之后,一行人就来到自己在长安的府邸休息了。
“属下恭喜大将军!”慕容鹉和狄仁杰异口同声道。
“同喜,同喜!”王文佐笑道:“护良能有今日,也离不开你们两个的辅佐,尤其是慕容鹉,这次与长公主的婚事能成功,你居功至伟!”
“不敢!”慕容鹉赶忙下拜道:“此番婚事,主要是护良公子乃当世英才,天子和长公主殿下垂青,属下不过是尽了一点本分罢了!”
“你不必谦让了!”王文佐道:“你在长安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护良能迎娶长公主,是我王文佐的幸事,也是大唐的幸事、河北的幸事,海东的幸事,你慕容鹉有大功!”
“主上谬赞了!”听到王文佐这般称赞自己,慕容鹉心中暗喜:“主上这次来长安,除了公子的婚事,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嗯!”王文佐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不错,慕容鹉你有这个念头,说明你在长安没混日子。不错,我这次来长安除了护良的婚事,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那就是替大唐了结了钦陵这个大敌!”
“钦陵?”慕容鹉吃了一惊,旋即心中升起一股狂喜:“大将军若是肯出手,钦陵这厮的末日就不远了!”
“倒也不敢这么托大!”王文佐笑了笑:“不过我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就替天子、替子孙了结了这个麻烦吧!”
“大将军!您的这个意思有何天子提过吗?”狄仁杰问道。
“还没有!等到护良的婚事办完之后再提吧!”王文佐道:“再说了,我估计就算我不提,天子和朝中也会有人提起这件事情的!”
听到王文佐这般说,狄仁杰和慕容鹉都点了点头。自从大非川之败后,唐军在青海甘肃对吐蕃的战线就陷入了被动局面。在钦陵指挥的吐蕃军不断进攻下,十分被动。而无论从资历、从武功、从手中掌握的实力来看,王文佐已经是大唐军界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如果不是他和长安朝廷的尴尬关系,只怕早就已经被调到陇右前线去对付钦陵了。如果长安朝廷的那些人尖子不会乘着这次护良与太平公主的联姻弥补双方关系的机会,说服王文佐去陇右对付吐蕃人,那才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