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前后,上林苑,兽圈。当窦太后带着刘胜、刘非两兄弟姗姗来迟,早就等候在兽圈外的天子启,明显已是有些昏昏欲睡;但在看到窦太后的身影后,天子启还是强打起精神,赶忙迎上前去,自刘胜手中接过窦太后的胳膊;恭顺的搀扶着母亲窦氏,到早就准备好的延席之上安坐下来,天子启才笑着退后两步,对窦太后大礼一拜。“儿臣~参见母后~”“敬问母后躬安~~~”略带浮夸的一声拜喏,也惹得兽圈周围伺候的宫人们纷纷为之侧目,似是想要一睹天子启多年难得一见的恭顺。倒是窦太后,见天子启这般架势,却漠然撇过头去,目光随意撒向不远处的兽圈,嘴上不冷不澹的回道:“托皇帝的福~”“只要今日,别‘意外’掉进兽圈,三两日内,便还死不了······”听闻母亲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回复,天子启也不由面色一滞,略有些尴尬的僵在了原地。只片刻之后,却又见天子启赶忙恢复先前,那满是恭顺的笑容,自顾自走到窦太后身侧,摆弄起了火炉内的木柴;一边摆弄着,一边不忘对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再去取两个火炉来;”“可千万不能让太后着了凉,再惹了风寒。”闻言,一旁的宫人自是赶忙拱手领命,只片刻之内,便将早就备好的几个火炉取来,分别放在了窦太后身后、身侧;见此,窦太后面上清冷却不减分毫,只摆出一副‘我是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架势,看着不远处的兽圈,漠然发起了呆······“诶,小九;”“今儿这······”“——怎么个意思?”刚到窦太后身侧约五步的末席坐下身,耳边便传来五哥刘非疑惑地询问声,惹得刘胜不由得抬起头;待看见窦太后面上冷漠,以及天子启那有心献媚,却根本得不到回应的尴尬神容,刘胜也只嘿然一笑,自顾自坐下身来。“还不是那日宫宴,父皇惹恼了皇祖母;”“皇祖母气急之下,直接不让父皇削藩了。”“这不,父皇也慌了神,才有的今日这一遭······”尽量压低语气,将今日这诡异的场面,简单向身旁的五哥刘非解释一番,刘胜便百无聊赖的低下头去,也学着祖母窦太后的模样,自顾自发起了呆。——今日这一遭,可以说跟刘胜半点关系都没有。天子启要刘胜去劝,刘胜去了,没劝动;天子启又要刘胜,将窦太后从长安请来这上林苑,刘胜也已经请来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关刘胜的事了。天子启爱咋地咋地,只要别再把刘胜扔进那兽圈里,刘胜就绝对不会再开口,多说上哪怕一句话。倒是一旁的刘非,听闻刘胜这一番解读,却是不由有些焦虑起来。“不让削藩了?”“这!”“若父皇不削藩了,我还怎么率军出征,平定叛乱?”略带焦急的一声质询,却只惹得刘胜漠然侧过头,望向五哥刘非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五哥;”“要是还信得过弟弟我,就听我一句劝。”“——今日之事,五哥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万一再莫名其妙让父皇盯上,受罪的,可就不单是五哥了;”“便是牵连程夫人,以及四哥、八哥,甚至唐夫人、六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提醒,见刘非面上仍略有些焦急,刘胜不由又稍发出一声短叹;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天子启,刘胜思虑再三,终还是道出了一句话,才让刘非稍安下心来。“五哥放心;”“这藩,父皇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削的。”“虽说有皇祖母在,父皇没办法一意孤行、强行削藩,但今日,父皇肯定能说动皇祖母。”“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父皇,也就不是父皇了······”沉声道出一语,终于是让刘非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将面上焦急之色尽数敛去,刘胜才正过身,暗自思虑起来。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或许有点奇怪;——刘启堂堂天子之身,想要推行《削藩策》,难道还要看窦太后的脸色?不都说,后宫不得干政的吗?窦太后这样插手朝政,难道就不怕遭到天下人的唾骂,被朝野内外千夫所指?说到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句‘后宫不得干政’的政治潜规则。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每一个存在于世间的规则,都必然是因为曾经的一场灾难,才应运而生。就好比后世,华夏民族饱经鸭片战争的催财、‘病夫’之名的屈辱,才会在新时代,维持对‘独品’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击力度;再好比后世,那一场震惊古今中外,甚至动用到各类轻重火器、先进战术的村战,导致对热武器的全方位管制,成为了华夏朝堂的不二选择。延伸到华夏封建历史上,那句出现频率极高的‘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后来的朝代,之所以会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觉悟、共识,就是因为过去,曾经发生过因为‘后宫干政’,而导致天下大乱的事。有了这样的教训,后世的人才经过反思之后,得到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结论,并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将其打造成了主流思想界的共识。而将‘后宫干政’的恶果展露于世人眼前,让后世人在反思之后,得到‘后宫干政,祸国殃民’的认知的,则恰恰是如今这汉室建立之初,所发生过的几件大事。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发妻:高后吕雉。太祖刘邦驾崩之后,孝惠刘盈年少登基,朝中大事俱掌于太后吕雉之手;尤其是在几年后,孝惠刘盈也英年早逝,汉家皇位传到刘氏第三代子孙:前少帝刘恭时,吕太后的权势,更是全然达到了巅峰。后世人如何评说吕太后的功、过,刘胜早已有些记不清了;但刘胜知道的是:在如今的汉室,高后吕雉的风评,可以说是毁誉参半。——对于吕太后的执政能力,如今汉室的主流舆论,还是比较认可的;但对于吕太后遍封诸吕外戚为王、侯,最终引发‘诸吕之祸’一事,如今的汉室,则是无一例外的唾骂、鄙视。这样说来,吕太后纵容母族外戚、引发诸吕之乱,便算是后世‘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依据;而第二个依据,距今也依旧不远。——薄昭。在薄昭那件事之前,已故太皇太后薄氏一族,原本可以成为一家门风淳朴、严谨的外戚;尤其是继之前,那‘祸国殃民’的吕氏外戚之后,成为一家明显和吕氏‘天差地别’的好外戚。但在薄昭那件事之后,薄氏一族数十年的努力,却尽皆付诸东流。在天下人的眼中,出了薄昭这么一个恶人的薄氏外戚,变成了‘险些成为又一个吕氏,却被英明神武的太宗孝文皇帝镇压下去’的低配版吕氏。所以,继吕太后-吕氏之后,又一家险些祸国殃民的外戚:薄氏,便成为了后世‘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二个依据。再到现在,有了吕氏、薄氏的教训之后,如今的窦氏外戚,显然是收敛了很多。尤其是在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位老者尚在世,并亲自约束窦氏子侄的情况下,如今的窦氏外戚,并没有展露出‘我们家也要效彷吕氏’的趋势。——起码暂时还没有。但饶是如此,刘胜也大概能预料到:前些时日,祖母窦太后逼迫天子启,立梁王刘武为储君太弟的事,便有很大概率会成为‘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在华夏历史上的第三个反面桉例······当然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初接连三位太后、三家外戚的‘骄纵’,即便足以令人心惊,却也不足以让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成为后世列朝列代的共识。或者说,如今汉室所发生的几次‘外戚作乱’,只是为后世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打下了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后世的朝代,几乎每隔百十年就出现一次的外戚之乱,这才使得‘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出现,并逐渐受到了后世人的赞同。至于当下,吕太后、薄太后,或者说吕氏外戚、薄昭的‘丰功伟绩’,确实是让如今的汉家朝堂,对外戚提高了警惕。如先帝之时,早年因战火,而和窦太后走散的窦长君、窦广国两位外戚,才刚到长安,和当时的皇后窦氏相聚,都还没来得及叙叙旧,就被朝内公卿百官带走;确定二人不是‘冒名顶替’的假外戚之后,朝野内外也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对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百般‘照顾’。经过多年的教育,终于将这命苦的兄弟二人,培养成了谦逊知礼、通晓诗书大义,绝不可能做乱的三好外戚之后,朝野内外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兄弟二人,也终于重获自由。甚至即便是这样,到了后来,丞相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免之后,明明有能力、有名望成为丞相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依旧出于‘外戚不能掌权’的考虑,放弃了那次机会。从窦长君、窦广国兄弟二人,与当时的皇后窦氏团聚之后的经历,其实就不难看出:吕氏、薄氏的教训,给如今汉室带来的思考,更多的,其实还是针对外戚的防备。而对于外戚之所以能骄纵、做乱的根源,也就是外戚背后的太后,如今的汉室,却并没有太注意,或者说是‘不敢注意’。至于原因,也并不难理解······“母后说笑了······”感受到窦太后无时不刻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到窦太后身侧坐下身来;待窦太后又闷哼一声,将头又别过去些,天子启才稍叹一口气,隐晦的表达起了自己对母亲窦氏的尊敬。“我汉家以孝治国,是早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国策;”“在先帝之后,孝道,更是成为了我汉家纠正民风的重中之重。”“儿臣虽然并没有什么能力,对天下也没有什么功劳,但也总还是先帝选定的继承人。”“既然做了这汉家的皇帝,儿臣,便断然不敢破坏我汉家‘以孝治国’的国策······”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不忘悄悄侧过头,暗自打量起窦太后的面容;见窦太后仍是不忿的别过头,只给自己留下一个灰黑杂白的后脑勺,天子启不由又是僵笑两声,悄然止住了话头。以孝治国,确实是如今汉室的国策;作为皇帝,天子启自也不敢违背这样的国策,更不敢忤逆自己的母亲,来给天下人做出不好的榜样。但刘启心中也很明白:窦太后对自己的不满,根本不在于自己是否孝顺;如果不能打开窦太后的心结,那就算刘启说个天花乱坠,只要窦太后不点头,那纸《削藩策》,刘启也还是无法推行。因为如今的汉室,和几十年前的吕太后时期一样:针对任何朝堂政令,太后都是具有类似‘一票否决权’的权力的。凡是太后明言反对的政令,在如今的汉室,就天然不具备合法性!所以,就算是为了能顺利推行《削藩策》,刘启今日,也必须说动窦太后。最起码,也要缓和自己同窦太后之间的关系,以免朝野内外生出‘两宫不合’的传闻,从而导致朝野震荡······“皇帝,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嗯?”刘启正思虑间,窦太后低沉哀婉的声线响起,只惹得天子启赶忙抬起头,摆出一副‘恭闻母后教训’的架势;却见窦太后讥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冷漠。“担心在长安欺负我,会被朝野内外知道,就把我叫来这上林苑······”“皇帝打的,是这个主意吧?”“——把我叫到这没人的地方来,肆无忌惮的欺负我一番,再施施然回到长安去;”“根本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指责皇帝‘欺压亲母、当朝太后’?”看着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悄然涌上的些许苦涩,窦太后却仍旧没有心软,自顾自摇头叹息着,朝不远处的兽圈指了指;“既然皇帝有这样的打算,那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也只能这样了。”“叫皇帝到这兽圈来,也好方便皇帝;”“——若是欺负我欺负的过瘾了,皇帝还能看看兽斗,一出胸中恶气;”“若欺负完了,还觉得不过瘾,也大可将我这把老骨头,悄无声息的扔进兽圈里去。”“对外则说上一声:太后昏聩无道,沉迷于享乐,不顾腊月凛冬,也非要观看兽斗;”“幸好最终,失足跌落进兽圈,被野兽分食,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语调中虽满是哀苦,但窦太后的面容之上,却是尽带上了讥讽之色;见刘启不作答,便又回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刘胜、刘非兄弟二人。“过会儿,如果我真被扔下兽圈了,你们兄弟二人,千万不要怪皇帝。”“只需要等野兽散去,再叫人把剩下的尸骨捡起来,把我的残躯,悄悄埋进霸陵就行。”“如果有外人问起,就说:太后年老眼花,却又非常喜欢观看兽斗,这才咎由自取,酿成大祸······”随着窦太后愈发哀沉的语调,以及面容之上,那抹愈发犀利的讥讽,天子启的面上神情,也是更加苦涩了起来;带着满是惨然的苦笑,从座位上起身,来到窦太后面前,便见天子启缓缓跪倒在地,又对窦太后沉沉一叩首。“母亲这样说,孩儿,实在是羞愧万分,恨不能自己跳下兽圈,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请母亲到上林苑,也只是孩儿担心自己不懂事,再惹母亲动怒,让朝野内外的人,看咱家的乐子······”“先前的事,孩儿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只要是母亲的吩咐,孩儿,便再也不会违逆了······”“孩儿只求母亲,不要再用这些如匕首般锋利、如冬雪般冰冷的话,来刺痛孩儿的心了·········”随着天子启愈发哀沉的语调,静静坐在一旁的皇五子刘非,显然是有些局促起来;似是刘启这般模样,让刘非感到诧异,也似是眼前这幅场景,让刘非实在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好在片刻之后,刘胜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才将刘非心中的忐忑平息了下去。却见兽圈旁,听闻天子启以满是凄然的语调,道出那一句‘以后我都听母后的’,窦太后的面容之上,竟悄然涌上一抹精光。“皇帝,可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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