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新元三年,夏六月二十。
凌晨,寅时二刻。
放在后世,寅时二刻,是凌晨四点。
但在这一天的凌晨四点,宫中的诸位公子,却都已经从睡梦中醒来。
广明殿后殿,刘胜从榻上艰难起身,用力揉搓一下脸,昏昏沉沉的坐在榻沿。
待宫人端来一盆热水,刘胜胡乱洗了把脸,又用食指沾些粗盐,在牙齿上敷衍的摩擦一番,全当是刷了牙。
简单洗漱之后,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一件墨蓝色朝服,再将那顶诸侯远游冠,固定在束好的‘丸子头’上。
站在铜镜前,张开双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刘胜稍呼一口气,终,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常朝日啊~”
“嘿······”
满是轻松的侧过身,刚走到殿门处,那宫人便赶忙蹲下身,为刘胜穿起鞋。
手扶着宫人的肩头,将那双黑色布靴穿好,刘胜便走出殿门。
“呼~”
深吸一口气,再舒舒服服伸个懒腰;
不多数,同样穿戴整齐的兄长刘彭祖,也从隔壁的殿室内走出。
“常山王~”
“——中山王~”
兄弟二人满是戏谑的一对拜,又齐齐一失笑,便嬉皮笑脸着,朝着殿外走去。
按照约定,走到宣明殿外,便见宣明殿的四个哥哥,也都穿着同样一件墨蓝色朝服、头顶诸侯远游冠,在等候着兄弟二人。
“常山王~中山王~”
“——鲁~王,江都王,长沙王胶西王~”
两伙人刚碰到一起,便又是默契的各自上前,带着满是调侃的口吻,互相一对拜。
随后,兄弟六人便嘿嘿傻笑着,在宫人们的引领下,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凌晨四点,天空中,一片漆黑;
如果不是身边的宫人,手中都打着灯笼,道路边也都点起了灯火,兄弟六人,恐怕连路都看不清。
就这么嘻嘻哈哈,彼此打趣着向前走去,刚走出一小段路,便又迎面撞上另外一队人。
“大哥。”
“二哥三哥。”
看清来人,兄弟六人只稍一敛面上笑容,分别向大哥刘荣,以及二哥刘德、三个刘淤一拱手。
待刘荣含笑一点头,两伙人便又再次合并,兄弟九人,一同朝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只是兄弟九人的‘队形’,却非常值得玩味;
——一马当先的,自然是兄弟九人当中,唯一一个身穿枣红色朝服,却也同样头顶诸侯远游冠的老大刘荣!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二人,则满脸凝重的跟在刘荣身侧,又稍落后刘荣半个身位,好似刘荣的左右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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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兄弟三人之后,足足空出了三步的空隙,才是后面的兄弟六人。
后面的兄弟六人,由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并行于前;
只是不同于刘荣面上的严肃,以及刘德、刘淤二人凝重的神容——刘余、刘彭祖二人面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
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不时交谈着、说笑着。
刘余、刘彭祖二人身后,则紧跟着老六刘发、老八刘端二人。
老六刘发,分明是有些紧张,每走出几步路,就会下意识低着头,检查身上的衣袍有没有皱乱;
而老八刘端,则显然是有些怕生,目光不停的在周围扫视,面上也带着一抹明显的不自在。
最后,则是老五刘非、小九刘胜二人,嬉闹、玩闹着,跟着哥哥们向前走去。
若是这样一副场景,被朝中某位大臣看到,单是从兄弟九人这奇特的‘队形’,便能分析出不少讯息。
但只可惜,能看到兄弟九人这怪异的队形的,只有左右护送兄弟九人,朝宣室殿前行的宫人······
“春公。”
终于来到宣室殿外,老大刘荣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对宦者令春陀稍一拱手。
见九位公子齐身前来,春陀也只浅笑着低下头,对刘荣稍躬下身。
“朝议是在卯时,百官入宫,则是在寅时三刻;”
“现在,离寅时三刻,还要一会儿功夫。”
“恐怕要请诸位公子,在殿外暂候······”
隐隐带有些许谄媚的话语声,只引得刘荣含笑点下头,便漠然侧过身去。
也几乎是在刘荣侧过身的同一时间,一旁的老二刘德稍上前一步;
不着痕迹的伸出手,将一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从自己的衣袖当中,递到了宦者令春陀的衣袖里。
见刘德如此举动,一旁的兄弟几人,也都心照不宣的侧过身去,各自打量起宣室殿外的陈设;
而宦者令春陀,则是不假思索的收回手,将刘德递给自己的‘东西’,藏在衣袖里轻轻掂了掂。
随后,才眉开眼笑的上前一步,压低声线,对刘荣附耳低语道:“今日朝议,陛下还招了梁王······”
道出这寥寥数字,信息量却极为庞大的一句提醒,春陀便对刘荣含笑一躬身,随即便回过身去,走进了宣室殿内。
而在春陀离开之后,刘荣却是思绪万千的低下头去,陷入了漫长的疑虑之中。
不一会儿,司马门缓缓打开,早就在宫外等候的朝臣百官,也都次序涌入了宫中。
待朝臣百官来到宣室殿外,看到九位公子早已等候于此,也并没有表现出惊诧,只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上前向几位公子拱手行礼。
而兄弟九人当中,刘荣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带着自己的左右护法——刘德、刘淤二人,对每一个朝臣都拱手作揖,引得朝臣百官连连点头;
面上,也无不挂上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至于其余的兄弟六人,则知趣的躲在这三位哥哥身后,只当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偶尔有几位千石,乃至六百石级别的小官上前,也只是刘余、刘彭祖二人作为代表,替兄弟六人敷衍的回礼;
刘发、刘端二人则躲在这两个哥哥身后,面上神容愈发局促了起来,明显是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至于刘非、刘胜哥俩,则置若罔闻的跑到距离殿门数十步的拐角,毫无顾忌的蹲在地上,用先前准备好的石子儿,玩儿起了九宫格。
每玩儿完一局,赢的人还不忘嘿笑着抬起头,在输的人额头上,弹上一个脑瓜崩。
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此刻,正展现在宣室殿外的这幅场景,便是这句俗语,最直观的体现······
·
“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陛下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卯时正,天子启的身影,不早不晚的出现在了宣室殿内。
朝臣百官齐身向自己行礼,天子启自也是温笑着直起身,对殿内百官稍一拱手,再象征性的将上半身,弯下去一个微不可见的角度。
君臣见礼过后,天子启在上首的御榻上坐下身,又温笑着伸出手,朝殿内百官,将手轻轻一压。
随后,聚集在殿中央的朝臣百官,便各自散到东、西两侧的座位上,又各自坐下身来。
待百官都落座,天子启才终于呵笑着侧过身,朝西席外侧的兄弟九人指了指。
“幸好有祖宗庇佑,让朕这样德行浅薄的皇帝,也能幸运的生下这九个儿子;”
“到如今,朕这九个儿子,最年长的,已经有十九岁,最年幼的,也已经有十三岁。”
“——我刘汉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曾定下规矩:皇子年满六岁,就应当封为宗亲藩王,在关东坐镇地方。”
“朕这九个儿子,早已经过了封王的年纪,却仍旧被朕这个昏聩的皇帝,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满怀唏嘘,又不乏些许羞愧的话语声,自是让分坐于殿两侧的朝臣百官,僵笑着各自低下头去;
不多时,便见西席最靠前的位置,仅坐于御史大夫陶青下座的内史晁错,在百官的目光注视下起身,面色如常的走到殿中央,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驾崩,陛下强忍失去父亲的哀痛,接过这江山社稷的重担,至今才刚过去三年。”
“而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接连发生关东宗亲诸侯不恭的事,到最终,甚至爆发了刘鼻、刘戊引发的吴楚七国之乱。”
“至今为止,叛乱都还没有彻底平定,关东,都还没有彻底恢复安宁。”
“陛下为关东的事日夜操劳,稍耽误了诸位公子封王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过去几年,关东始终都不太平;”
“就算陛下将诸位公子封为诸侯王,诸位公子,也很难顺利就藩······”
明显是早有腹稿的一番话语,却也引得朝臣百官争相点下头,虽没开口,却也都各自摆出了一副‘臣附议’的神容。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轻笑着摇了摇头,再稍叹一口气,便将手再次指向次序落座于东席的九个儿子。
“过去几年,朕没有按照太祖高皇帝制定的祖制,将自己的儿子,都封为宗亲诸侯,这是朕的过错。”
“而现在,关东已经安稳,刘鼻、刘戊的叛乱也基本平定;”
“朕就算再不舍得,也没有把十几岁的儿子,继续留在身边的道理了。”
“——诸皇子封王的事,朕,已经和太后商量过了。”
“只等关东彻底平定,太后就会颁下诏谕,将朕的儿子们,都各自封王。”
“至于今天,朕让这九个儿子,到宣室殿参与朝议,实在是过去,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没有教育这九个小子,如何成为合格的宗亲诸侯。”
“所以,借着今天的机会,让这九个小子,来宣室殿旁听朝议,是想让这九个小子,能稍微学到治国的本领。”
“如果朕的安排不恰当,还希望诸公,不要怪罪······”
朗声道出此语,便见天子启再次从榻上起身,对殿内朝臣百官微一拱手。
见此,殿内百官自也是各自起身,对天子启起身一拜。
“陛下言重,言重······”
君臣一番虚伪的客套,只惹得刘胜满是鄙夷的侧过头去,借着向天子启躬身行礼的机会,对身旁的五哥都囔着什么。
“一句话的事,非要拐弯抹角,叽叽歪歪这一大堆!”
鄙夷一语,只惹得刘非憋笑点下头,又赶忙低下头去,生怕自己面上的笑意,被上首的天子启看见。
等天子启和朝臣百官再次落座,这场朝议,才总算是进入正题。
“刘鼻、刘戊起兵作乱,让整个关东,都被战火荼毒;”
“幸好有祖宗庇佑,没有刘鼻、刘戊等贼子的狼子野心得逞,也使我侥幸保全了宗庙。”
“现在,刘戊已经畏罪自尽,刘鼻则败逃去了岭南;”
“——前些时日,东越王派人来报:叛贼刘鼻,已经授首。”
“过不了几日,刘鼻的首级,就会被送来长安······”
天子启朗声一语,只惹得殿内朝臣百官面上,各自挂上了一抹澹澹的笑容。
一时间,便各自呵笑着侧过身,和身侧的同僚彼此贺喜起来。
——虽然睢阳一战,刘鼻久攻不下,又被弓高侯韩颓当踏雪一击,断了粮道、退路,便已经宣告了这场叛乱的最终结果;
但至今为止,这场由吴王刘鼻、楚王刘戊响起的叛乱,却仍旧还没有完全结束。
在关东,还有许多流窜的叛军溃兵,需要朝堂派出的平叛大军剿灭。
作为这场叛乱的掀起者,吴王刘鼻的生死,显然也关乎到这场叛乱的平定进度。
而今天,天子启在朝议之上,当着朝臣百官的面,说出那句‘刘鼻已经死了,人头过几天就能送来长安’,显然是让先前,始终没有完全安下心的朝臣百官,彻底安下心来。
——刘鼻,死了!
——这场叛乱,彻底结束了!
如果说,刘鼻死之前,这场叛乱的结局,是朝堂九成九能取得胜利;
那在刘鼻死后,这最后的零点一成‘变数’,也随之化为泡影。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宗亲诸侯叛乱中,长安朝堂,已经取得了彻彻底底的胜利!
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问题,将再也不会让长安朝堂头疼。
因为叛乱结束,意味着晁错的《削藩策》,才刚进入核心环节······
“刘鼻授首,刘戊畏罪自尽;”
“——可以说,这场叛乱,在我汉家的忠臣义士、贤臣良将公众志成城之下,已经得以顺利平定。”
看着殿内的朝臣百官,呵笑着同身旁的人拱手贺喜,天子启的面容上,也挂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但在片刻之后,却又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在刘鼻、刘戊的叛乱爆发时,朕曾昭告天下:对于做乱的贼子,应该深入多杀为要。”
“而现在,刘鼻、刘戊都已经死去,但那些作乱的叛军溃卒,却依旧在关东流窜。”
“——昨日,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联名上奏:这些叛军溃卒,大都想要投降;”
“但太尉、大将军麾下的将官们,却碍于朕先前的诏谕,不敢接受这些溃卒的投降。”
“太尉、大将军建议朕,赦免这些仍旧在关东流窜的叛军溃卒,好让关东,尽快恢复往日的安定。”
“但朕有言再先,若是下诏赦免这些人,恐怕会有‘朝令夕改’的嫌疑。”
“对这件事,朕,实在是感到很苦恼啊······”
“不知道诸公,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如是发出一问,天子启不忘做出一副‘愁死我了,大家伙替我想想办法吧’的神容,次序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而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紧挨着五哥刘非的刘胜,只又将一阵白眼,甩向端坐于御榻上的天子启。
“又当又立!”
“自己想赦免,就说自己想赦免呗?”
“——明明是自己想赦免,却还要让别人开口,劝自己赦免;”
“估计等别人真开口劝了,还得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勉为其难’的答应······”
满是鄙夷的一阵牢骚,自是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刘非,在刘胜身旁捂嘴轻笑起来。
便是坐在靠前一些位置的刘彭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牢骚,也是一阵摇头苦笑不止。
刘胜发牢骚的功夫,殿内果然接连站起几道身影,对天子启一阵‘苦劝’;
最后,也确实如刘胜所预料的那样:在朝臣百官的劝说之下,天子启‘无奈’的接受了百官的劝解。
“既然诸公都认为,这样做不是朝令夕改,而是朕仁慈的赦免他们,那就这样决定吧。”
“——这几日,朕同太后禀奏一番,等太后答允,便草拟一道诏书;”
“下一次朝议时,诏书三读,诸公没有异议,再正式颁布。”
天子启沉声一语,朝臣百官自是再拜。
“陛下圣明······”
至此,本次朝议第一项议题,便算是在这友好和谐的氛围下敲定。
但下一个议题,天子启却并没有再主动开口;
而是面带微笑的昂起头,望向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起身拜奏的太仆:桃侯刘舍。
“太仆,是有什么事要禀奏吗?”
“如果有的话,大可直言。”
“——毕竟我汉家,不是因言治罪的嬴秦;”
“朕,也不是秦王政那样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