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天子启交给自己,上面却印有晁错私印的两封信件,春陀很快便从长安出发;
自函谷关东出,沿经洛阳,来到大将军窦婴的面前。
将那封信件交给窦婴,再按照天子启的交代,亲自盯着窦婴把那封信看完;
便见窦婴面带微笑的连连点下头,神情满是轻松澹然地抬起头,将手中书信放在油灯上,任由那封‘信件’,被灯火焚为灰尽。
待信件上的火苗熄灭,窦婴也仍不忘俯下身,仔细在那一小撮灰尽中扒拉一番;
再三确认信件被自己完全烧毁,窦婴才温笑着正过身,望向身前的春陀。
“除了这封信,陛下还有没有让宦者令,将别的什么话带给我?”
闻言,春陀只下意识低下头,又忐忑的拱起手。
“倒也没让带什么话。”
“就是奴临行前······”
“呃······”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大将军,还是别为难老奴了吧?”
见春陀这番架势,窦婴却满是愉悦的一笑,稍瞥了身旁的仆人一眼,便作势侧过头去。
趁着窦婴羊装喝茶的功夫,便见那仆人快步走上前,将一块巴掌大的重金属,轻轻塞进了春陀的衣袖之中。
感受着那块‘重物’的分量,春陀却是一阵纠结起来;
良久,才不安的看了看左右,终还是走上前去,在窦婴身前半步的位置俯下身,再将音量压低。
“陛下说,看过这封信,大将军,就会明白陛下的意思;”
“而且,还会给奴一封回信,让奴给陛下带回去。”
“嗯······”
“——陛下还说:让大将军尽快忙完手中的事,早日班师回朝。”
“若是耽误个一两年,大将军,恐怕会错过储君的加冠礼······”
仍侧着身,羊装品味着茶茗,实则竖起耳朵,聆听春陀这番低声的提醒;
待春陀惴惴不安的直起身,窦婴才终于将茶碗放回桉几之上,再温笑着对春陀点下头。
“多谢······”
···
如愿从窦婴手中拿到‘回信’,春陀继续向东走;
一直走到淮阳一带,才终于见到了太尉周亚夫的面。
但比起在荥阳,和窦婴交涉时的轻松愉悦,春陀在周亚夫这里,却遇到了些阻碍。
“你说,是陛下派你来的?”
粗狂的一声低吼,惹得春陀心下一紧,赶忙点下头;
却见周亚夫眯着眼角,似是打量犯人般,将春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
将目光从春陀身上收回,低头查看着手中的竹筒,嘴上却仍不忘自语道:“陛下派来的人,却没有天子节;”
“就连这印泥之上,也是晁错的私印?”
瓮声瓮气的质问声,也终是让春陀反应过来,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枚身份牌,局促的将那玉牌双手递上前。
“奴,是陛下身边的宦者令······”
“这玉牌,是奴的宫籍牌·········”
便见周亚夫接过令牌,敷衍的查验一番,随即便随手拆开那竹简;
大致看过书信上的内容,才终是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怪不得没有天子节,用的,也是晁错那厮的印。”
随口道出一语,又见周亚夫自顾自侧过身,一边朝着军账外走去,一边不忘澹漠的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
良久,周亚夫才去而复归,总算让春陀,拿到了第二封必须带回长安,交到天子启手中的‘回信’。
···
在关东,春陀的差事,虽然在周亚夫那里遇到了点小挫折,但终也还算是顺利完成。
而在长安,在夏六月二十日,发生在常朝上的‘太仆刘舍请立储君’一事后,朝野内外,却不由有些暗流涌动起来。
虽然常朝当日,因为陶青的意外乱入,导致朝臣百官并没能在退朝之后,一同前往窦太后的长乐宫,走完‘三请三辞’的最后一道程序;
但在五日之后的下一次常朝,一切,便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之上。
——夏六月二十五,常朝之后,朝臣百官同至长乐,奏请太后窦氏:册立储君,以安宗庙、社稷!
不出意外的,朝臣百官这‘第三请’,也同样被窦太后推辞。
只是没人能确定:窦太后的推辞,是在遵从‘三请三辞’的政治规则,还是真的不愿意册立储君。
摸不清窦太后的真实想法,天子启也随即改变了策略;
——在‘三请三辞’的程序走完之后,朝臣百官并没有按照惯例,向天子启进行必将获得允准的‘第四请’。
但在秋七月初一日的朔望朝,太仆桃侯刘舍、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内史晁错、中郎将郅都四人,却毫无征兆的联名上奏:弹劾梁王刘武入朝长安,却卷恋不去,迟迟不愿返回封国!
当日,天子启对这封劾奏不置可否;
只隐晦的答复道:梁王,才刚来长安一个多月,朕就这一个弟弟,实在不忍心让唯一的弟弟,这么快就返回封国。
天子启看似息事宁人的态度,却反而让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秋七月初二,朝中公、卿在内的数十位二千石以上级别的朝臣,再次来到了未央宫,请求天子启勒令梁王刘武,尽早离开长安,返回封国!
同样的请求,自是被天子启再次婉言拒绝道:梁王难得来一次长安,如果让梁王就这么离开,太后会非常的难过;
朕不想让太后难过,所以,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而最后,天子启却没忘多提一嘴: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去长乐宫,拿这件事,去打扰太后的清静啊······
有天子启这句‘警告’,事情,便算是妥了。
——秋七月初三,‘抗命不尊’的朝臣百官,便出现在了长乐宫外,劝谏窦太后:梁王,已经来长安很久了!
而且最近几年,梁王几乎是每年来一次长安,且每次来,都会在长安待上大半年!
希望太后,不要因为自己对儿子的思念,而破坏汉家的祖制······
朝臣百官一同奏请,逼迫窦太后将梁王刘武送走,这声势浩大的阵仗,也着实让窦太后吓了一跳!
也就是在这时,天子启带着那两封分别由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发回的回信,来到了长乐宫。
在得知那两封回信,是周亚夫、窦婴二人‘请立储君’的密奏之后,窦太后勃然大怒!
最终,虽仍旧没有就册立储君一事,与天子启达成一致,但也无奈接受了朝臣百官‘令梁王返回封国’的提议。
就这样,才刚来到长安一个多月,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的梁王刘武,便无奈的收拾起了行囊。
——梁王刘武,也不是没有试图反抗!
在得到窦太后‘返回睢阳’的命令之后,梁王刘武便奏请天子启:,修建一条从长安直通睢阳的直道,方便梁王刘武日后,往返于长安-睢阳;
修建直道的一应耗费,全由梁王刘武承担!
但当这个提议,被天子启一句‘朕考虑考虑’的敷衍答复否决后,梁王刘武,终也只得无奈的放弃挣扎。
秋七月初六,距离梁王刘武自长安启程,返回王都睢阳,只剩下最后一天期限。
也是直到这一天;
直到离开长安前的最后一天,已经抵达长安一个多月的梁王刘武,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当朝长公主——馆陶公主:刘嫖。
但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
“诶幼~”
“老三总算是来啦?”
“——再不来,我可都要以为老三,不要我这个姐姐了呢······”
神情恍忽的走入堂邑侯府,被姐姐刘嫖引到客堂,才刚坐下身,便闻耳边,传来刘嫖一阵极尽虚伪的话语声;
便见梁王刘武皱了皱眉,稍侧过身,望向姐姐刘嫖的目光中,却已是带上了满满的幽怨。
“是弟弟不要阿姐了?”
“还是阿姐,不要我这个弟弟了呢?”
漠然一语,自是惹得刘嫖面色一僵,先前那抹说不清虚伪与否的笑容,也嗡时僵在了脸上。
看着姐姐这般反应,梁王刘武却只摇头一苦笑。
“弟来长安,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连母后,都只见了我三五面。”
“——我要走了,母后也没像过去那样,在长乐宫设宴相送······”
“但母后再怎么着,也总还愿意见我。”
“可阿姐这堂邑侯府,弟弟即便是贵为梁王,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得以踏入门槛啊?”
以一种落寞、幽怨,又隐隐带有些许讥讽的的语调,道出这番诛心之语,梁王刘武便稍侧过身。
对身旁的羊胜无力的一挥手,待那装满金饼的木箱,被羊胜吃力的拖入屋内,刘武才讥笑着再摇摇头。
“过去这一个多月,弟弟想见,却见不到阿姐;”
“明天,弟弟就要离开长安,返回睢阳了。”
“往后的日子,恐怕要换做阿姐,见不到我这个讨人厌的弟弟了······”
听着梁王刘武这满是惆怅、苦怨的语调,刘嫖也随即敛去面上笑容;
羊做随意的正过身,在那装满金饼的木箱上瞥了一眼,刘嫖终还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老三,也不能全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愿意见自己的弟弟······”
“实在是母后······”
“唉~~~”
嘴上如是说着,刘嫖那隐含贪婪的目光,却时不时朝那木箱瞥去。
直到梁王刘武再一挥手,示意羊胜将那木箱拖入里屋,刘嫖才终于安下心;
注意力,也才终于完全集中在身侧,浑身上下都透着‘失魂落魄’四个字的弟弟刘武。
“这其中,有很多老三不知道的事。”
“——最开始,是陛下过去的老师、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太仆:桃侯刘舍,在朝议上请立太子;”
“那一天的朝议,你也在场。”
“但之后,朝野内外都开始嚷嚷着,要陛下册立储君;”
“这‘立储君’,就慢慢变成了‘立太子’。”
“得知是‘立太子’,而不是‘立太弟’,母后当然是不答应。”
“但随后不久,便又是窦婴、周亚夫二人联名启奏陛下,请立储君太子······”
语重心长的说着,暗中不忘小心打量着弟弟刘武的神情变化,刘嫖便又是长叹一口气。
“刘鼻、刘戊的叛乱,虽说是大致平定了,但关东的军队,却大都还没有撤回来。”
“窦婴、周亚夫二人手里,几乎掌控着我汉家所有的军队啊······”
“在这种时候,这二人请立储君,陛下怎敢不答应?”
“别说是陛下了,就连母后,也得掂量掂量······”
刘嫖满带着愁苦的话语声,却是让梁王刘武的眉头越锁越紧;
听到最后,更是忍不住咬紧了牙槽。
“他二人,有这胆子?!”
“——就算周亚夫有,窦婴也绝不会有这样的胆量!”
“如果不是陛下暗中授意,这二人,怎敢做这样的事?!
”
却见刘嫖闻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再侧过身,对梁王刘武苦叹着摇了摇头。
那生动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我可怜的傻弟弟诶······
“话虽如此,但母后,又能怎么办呢?”
“就算这二人,是受到了陛下的授意,才敢凭借手中的兵权,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可他们手中的兵权,是实打实的啊······”
“母后,又怎么敢冒这样的风险,去驳回这二人,尤其是周亚夫的提议呢?”
“万一引发兵变,周亚夫手里的兵权,可是足以让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再经历一次诸吕之乱呐······”
哀婉的解释声,只惹得梁王刘武更加郁闷了起来;
但刘嫖为自己做的‘无罪辩护’,却依旧还没有结束。
“老三要知道:即便是这样,母后也依旧没有点头,答应陛下立皇长子为储君;”
“只让老三返回封国,而不是直接册立皇长子为储君,已经是母后竭尽所能,才艰难取得的结果了······”
“——再者说了,老三要怪,也不该怪到我的头上。”
“谁让老三,把那韩安国、张羽二人······”
刘嫖越说,梁王刘武面色愈沉;
但在听到那句‘母后没有点头答应,册立皇长子为储君’时,梁王刘武却是嗡然抬起头!
望向刘嫖的目光中,更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姐姐是说,我还有机会?!”
“——母后依旧愿意让我,做储君太弟?!
”
“这次回睢阳,我并不是完全失去了机会,而是母后想让我回睢阳,暂时避避风头,等候另外的机会吗?!
!”
激动难耐的接连数问,梁王刘武更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也紧紧锁定在了刘嫖的身上!
但很快,刘武那双眼眸中,重新燃起的点点希望之火,却随着刘嫖又一阵唉声叹气,而再次熄灭······
“——阿武,还是把那谋士韩安国,请回自己身边吧······”
“最近这段时日,那韩安国在长安,没少为老三的事卖力气······”
“就连今天,我姐弟二人见这一面,也是因为那韩安国·········”
初闻刘嫖这答非所问的答复,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的梁王刘武,才终是面如死灰的跌坐回座位。
——刘武,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凡还有机会,刘嫖,也不会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回避刘武的问题······
“母后······”
“真的放弃我了吗······”
目光呆滞的发出一声呢喃,却也只是让身旁的姐姐刘嫖,满目哀愁的缓缓低下头去。
良久,才又见刘武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望向刘嫖时,更是已悄然红了眼眶。
“我明白了······”
“我,不怪阿姐;”
“也不敢怪母后。”
“但有一件事,希望阿姐,能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毫不避讳的告诉我。”
“——在我来长安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变故,让母后先着急忙慌的召我来长安,当我快马加鞭来到长安时,却又改变了心意?”
“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闻刘武此问,刘嫖面上,只瞬间涌上一抹心虚!
就好似某个自认为不会被人发现的秘密,却被刘武当面说破!
见刘嫖如此反应,刘武自也是心中有数;
默然低下头,不片刻的功夫,便低声啜泣了起来。
“阿姐应该明白,从此往后,弟,恐怕很难再来长安了······”
“等兄长百年,新君即立,弟,更是生死难料·········”
“但就算是死,也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就连遭受腰斩之刑的罪犯,在临死前,都能看到刀斧手的面容;”
“阿姐难道要让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吗???”
短短片刻的功夫,梁王刘武便从开始的啜泣,到之后的哭嚎;
最后,更是满含悲愤的发出一声咆孝!
咆孝之后,却又直勾勾看着刘嫖的目光深处,任由泪涕遍布面庞······
回想起那段时间,长乐宫内发生的‘变故’,刘嫖的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告诉梁王刘武!
但被刘武这么直勾勾盯着,又看到刘武那涕泗横流、遍布哀痛的面庞,刘嫖心中仅存的一丝亲情,也终是被刘武成功唤醒······
“那段时间······”
“唉~”
“——在你来长安之前,曾经的吴国相袁盎,先回到了长安;”
“回到长安之后,袁盎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长乐宫。”
“袁盎在长乐宫,对母后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但大概就是从那天,见过袁盎之后,母后再提起储君的事,就开始心绪不宁、神容恍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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