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真是这么说的?”
次日,长乐宫,长信殿。
从母亲窦太后口中,得知刘胜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馆陶公主刘嫖的面容之上,却顿时涌上一抹僵硬之色。
窦太后倒是对此毫无知觉,只含笑点下头,再稍叹一口气。
“小九这孩子啊~”
“嘿······”
“这孩子,是我亲眼看着,从巴掌大点的时候,一点一点长到这么大的;”
“——重情重义,知道疼人~”
“是个有担当、能托付,也能信赖的好孩子······”
“你不是一直都想着,要让阿娇做太子妃吗?”
“眼下,皇帝要立小九为储,便由我做主,将阿娇嫁给小九,岂不正好能满足你的愿望?”
含笑一语,却惹得刘嫖眉头再皱紧了些;
似是想要说什么,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啊······”
“呃······”
哼哼唧唧好半天,刘嫖才终是僵笑着低下头,明显有些言不由衷道:“是挺好;”
“是挺好······”
“——你又收人钱了?!”
冷不丁一声沉呵,惹得刘嫖赶忙抬起头!
待见窦太后的面容上,已陡然带上一抹严厉,刘嫖又赶忙上前,在窦太后身旁坐下身,摇晃起窦太后的胳膊来。
“母后~”
“瞧您这话说的,都把女儿说成什么人了······”
面不改色的撒个娇,便见刘嫖又小心翼翼的侧过头,试探着说道:“我就是觉着,这小九再知道疼人······”
“这年纪,也还是稍大了些?”
“若是年纪再小一点,最好是和阿娇年龄相彷······”
“——是王美人吧?”
又一声轻斥,便见窦太后面上温和不再,方才还满带着慈爱的面容,此刻,却已是涌上一抹清冷。
“我可告诉你;”
“——那王美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儿个,能跟你说说笑笑,转明儿,就能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
“就你这点脑子,怕是被人家卖了,都还要替人家数钱!”
莫名恼怒的一阵呵斥,也惹得刘嫖下意识低下头去;
尤其是听到那鸠杖,被窦太后在地上砸的‘冬冬’作响,刘嫖更是愈发心虚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湖其辞的都囔道:“哪有那么夸张啊······”
“不过一个妇道人家······”
怎料这一声牢骚,却让窦太后面色又是一沉;
铁青着脸,缓缓侧过头。
“你知不知道那王美人,入宫前是什么身份?”
“——知不知道那王美人,当初为了入宫,连自己的夫君、孩子,都丢在宫外了?!”
“就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
“你?”
“——便是十个你,也不够她王美人塞牙缝的!
”
严厉的对女儿发出一声警告,见刘嫖终于没有再发牢骚,窦太后这才回过头;
深吸一口气,再稍一叹,随即便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王美人,自然就是皇十子刘彘的生母,正受天子启宠爱着的王娡。
在十皇子刘彘之前,王娡还曾为天子启,先后生下过三个女儿;
最后的第四胎,才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刘彘。
而公子彘,是在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当年,才被王娡生出。
——换而言之:王娡入宫时,如今的天子启,还是太子启;
王娡入太子宫之前,负责调查王娡身世的,也正是当时居于椒房殿,以皇后的身份统掌后宫的窦太后······
“王娡的母亲臧儿,是太祖高皇帝时,因为谋反而被诛杀的燕王臧荼之孙;”
“到这臧儿长大,臧氏已经家道中落,臧儿,也就嫁给了长安槐里的农户:王仲······”
语带追忆的说着,窦太后不由又是一声叹息,稍低下头,将刘嫖的手捧在了手心。
“臧儿和王仲,育有一儿、二女;”
“长子王信,次女王娡,以及幼女:王儿驹······”
“——就是现在,和王娡一起住在绮兰殿,身怀六甲,即将诞下子嗣的王儿驹······”
语调满是惆怅的一番追忆至于,也让刘嫖悄然变了脸色。
暗下稍一思虑,便决定:好好听听这王娡,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便见窦太后缓缓摇了摇头,才继续说道:“后来,王仲死去,王娡的母亲臧儿,又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嫁进了长陵田氏的门。”
“——你要知道:长陵田氏,可是战国之时的田齐王族之后啊······”
···
“嫁入田氏,臧儿又生下了两个儿子;”
“小的叫田胜;”
“大的,便是如今,见天往宫里、往绮兰殿跑的那个田蚡······”
···
“再后来,臧儿嫌女儿累赘,就把自己和亡夫生的大女儿——王娡嫁了出去。”
“过了几年,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卜士说:臧儿的两个女儿,都是大富大贵的命;”
“到这时,王娡已经和那丈夫——农户金王孙育下了一女,叫金俗。”
“但那臧儿,却依仗着夫家长陵田氏的权势,连一纸和离书都不留,便将王娡接回了家中。”
“没过多久,王娡就以‘良家子’的身份,进了太子宫······”
···
随着窦太后平缓的语调,刘嫖一时间,也不由听的失了神。
待窦太后悠然问出一句‘可明白了?’,刘嫖才将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稍一思虑,又迷茫的摇了摇头。
“你瞧瞧你!”
“这点事都看不懂!”
“亏你还是我生出来的!”
见女儿还没看透,窦太后只没由来的一恼!
白了刘嫖一眼,才语带愠怒道:“当初,王娡入了太子宫,她那夫家金王孙,差点就要将这件事,闹到先帝面前去了!”
“要不是我出面平息了此事,如今,还哪来什么皇十子?”
···
“还有那田蚡;”
“——长陵田氏家的子侄,却被王娡一个农户女,治的服服帖帖!”
“你馆陶,比之长陵田氏如何?”
···
“再说那王儿驹;”
“——王娡自己刚一上年纪,就赶忙把妹妹王儿驹接进了宫,献给了皇帝;”
“这才不到一年,眼看着那王儿驹,也要诞下公子、公主了。”
“王娡明明已经色衰,皇帝往绮兰殿,跑的却比过去还勤!”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手段,她王娡,是好相与的?”
“是你能驾驭的??”
接连发出两声质问,窦太后更是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指,在刘嫖额侧狠狠一推!
“多动动脑~子!”
“别跟那老三一样,整天就以为这天下,太后最大,皇帝第二大,你,就是第三大了~”
“——王娡和那金王孙生下的女儿金俗,现在可都还在宫外!”
“甚至至今,都还不知道王娡,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头两年,金王孙害病暴毙,那小金俗凑不齐丧葬之费,险些都要卖身葬父了;”
“但当时,王娡,可是管都没管这小金俗,管都没管这个自己怀胎九月,才生下的血脉骨肉啊······”
“将阿娇,嫁给这样恶毒的女人所生的儿子,你就放得下心?”
“这么一个恶婆婆,能好好待我的宝贝阿娇?”
最后一声质问,窦太后终是再次绷起了脸,满是严厉的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女儿刘嫖。
却见刘嫖五味杂陈的低下头,默然思虑好一会儿,又似有些不甘的抬起头。
“可女儿,就是觉得彘儿顺眼嘛······”
“——母后不知道!”
“前些天,彘儿还说将来,要用金子造一间屋子,给······”
似是撒娇般道出一语,正要眉飞色舞的对窦太后,讲讲那‘金屋藏娇’的故事。
待见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刘嫖只再次低下头去;
没说完的话,也随着刘嫖愈发微弱的音量,而悄然消散在这长信殿中。
“用金子造一间屋子?”
“哼!”
“——这么一间屋子,里头住的,怕是阿娇的尸骨吧?”
“嗯?”
“除了死人,谁会躺在金子堆里???”
又一声阴冷的呵斥,终是让刘嫖彻底低下头去,再也没了继续开口,为公子彘争取的打算。
而窦太后的怒火,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愈发高涨了起来。
“你知道前日,皇帝跟我说什么吗?”
“——皇帝说,如果不立小九,就要立彘!”
“一个四岁的孩子,话都说不明白的年纪,都要被皇帝,立为储君太子了!”
“什么都不懂得年纪,都知道拿那‘金屋子’,哄骗你这蠢货了!”
“你猜猜,这都是谁的手笔?”
“嗯?!”
“是谁在背后,教他说的这些话?”
“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要给我汉家,立个四岁的太子储君?!”
越说,窦太后就越有些激动起来,说到最后,更是说的鼻息粗重,面色微红。
喘着粗气,甩开刘嫖想要搀扶自己的手,便又是一声冷哼。
“皇后现在过的日子,你是看不见吗!”
“——若阿娇所嫁非人,将来,就又是一个薄皇后!”
“如今,薄皇后是沾了小九的光,得以过继子嗣在膝下,不至于孤苦伶仃的死去;”
“阿娇呢?”
“真嫁错了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给我的宝贝阿娇过继子嗣?!
”
几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气的身形摇晃起来,只扶着额,跌坐回了榻上;
“气死我了······”
“你是想把我气死啊你······”
“你啊你······”
窦太后这般反应,却仍旧没有让刘嫖死心;
轻轻挽起母亲的胳膊,在榻上坐下身,便又试探着问道:“母后方才说,陛下,也有意立彘儿?”
···
听到刘嫖这一问,窦太后,已经是彻底无语了······
侧过身,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刘嫖,盯了足足好一会儿;
终于捋顺了鼻息,才彻底沉下脸去。
“今儿个,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喘着气儿,就肯定会把小九,一路扶上那宝座。”
“太子储君,板上钉钉,雷打不动!”
“我只问你一句:小九这女婿,你要是不要?”
“你若要,我就做这个主,把阿娇定给小九。”
“你若不要?”
“哼!”
“往后,也就别再做美梦,妄图让阿娇,做什么太子妃了!”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窦太后便别过头去,背对着刘嫖,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而在窦太后身侧,见母亲态度如此坚决的刘嫖,也只满是不甘的低下头。
“这可如何是好······”
想起此刻,正堆在自家客堂,都还没来得及搬回金库的金饼,以及另外一半还没收到的‘尾款’,刘嫖,只觉心中一阵揪痛。
但若是不还回去,真把女儿,嫁给那公子彘······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
“受了聘礼,就把聘礼退了!”
“受了礼物,也把礼物退了!”
“——你要是没钱,我去帮你退!”
思虑中,又传来窦太后几声低沉的吼喝,终是让刘嫖下定了决心。
强忍心中揪痛,上前挽住窦太后的胳膊,再轻轻晃了晃。
“母后别恼了~”
“女儿回去之后,就把那些东西,都拿去退了还不行嘛······”
见刘嫖终于服软,窦太后也才将胸中恼怒按捺下去;
虽回过身,却也不忘捣鼓一句:“这还差不多······”
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刘嫖打消了将女儿阿娇,嫁给十皇子刘彘的念头,窦太后心中,却也仍旧不觉得轻松了多少。
尤其是方才,自己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了,刘嫖却还在坚持着,要把女儿嫁给刘彘;
都到了眼下这个份儿上,刘嫖都还在试探自己:陛下,有意立刘彘?
“我说呢······”
“我说宫里头,咋会有人说阿娇,是个小刁妇;”
“合着是做母亲的,坏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在心中如是想着,窦太后望向刘嫖的目光,也不由又带上了些许恼怒。
看的刘嫖都有些心里没底了,窦太后才仍带着些许恼怒,白了刘嫖一眼,再发出一声冷哼。
“近些日子,给阿娇收拾收拾,送到我这里来吧。”
“——往后,阿娇就在我身边养着。”
“免得在你这泼妇身边,把你那些毛病全给学去了!”
再一声夹杂着愠怒的轻斥,这一回,刘嫖倒是没再开口反驳,而是恭顺的点下头。
“女儿知道了······”
作为窦太后最看重的几个人之一,这,就是刘嫖的生存方式。
——刘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游离在窦太后的底线边缘······
“既然这事儿都要定了,那母亲得空,也叫小九登门,来见见我这姑母?”
“——毕竟这过去,我和小九,也不算熟稔······”
见刘嫖终于不再悖逆自己,窦太后也终是稍出一口气。
稍一思虑,便也缓缓点下头。
“是得见见。”
“不过,怕是要过些日子了。”
轻声一语,惹得刘嫖眉头稍一皱;
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便从榻上站起身,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最近,这长安城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先是老三,之后又是荣;”
“眼下,又是老七要过继给皇后、小九要被册立为储君。”
“再加上关中的秋收、年末的大计,还有即将班师回朝的周亚夫、窦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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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二人班师回朝,就又是有功将士的赏赐、阵亡将士的抚恤;”
“还有齐系、淮南系诸王的处置······”
略带唏嘘得道出此语,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疲惫。
“都是事儿啊~”
“——偏偏这关头,皇帝又躲去了甘泉宫;”
“留我这瞎老婆子在长安,盯着这朝堂内外,上上下下······”
说着,窦太后便稍踱出两步,也不忘对身旁的刘嫖一摆手。
“小九也跟着皇帝,一起去了甘泉宫。”
“要见,也得等他父子俩回来再说······”
见窦太后作势要朝后殿走去,刘嫖自也是赶忙上前;
搀着母亲,缓缓向后殿走,一边也不忘随口附和道:“这周亚夫、窦婴二人,也真是的;”
“叛乱都平定好几个月了,就连刘鼻的脑袋,都被东越王送来了长安。”
“结果这两人可倒好,拖到现在才回来······”
满是随意的语调,却又惹得窦太后一阵摇头叹息不止。
“你当出征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
“——叛乱平定了,不得铲除余孽、荡平流寇?”
“几十万大军,不得安置妥当,有序撤回关中,再沿途遣散?”
···
“你啊你······”
“让你多看看书、多寻思寻思这些事,就是不听;”
“让人知道了,又要说我这瞎老婆子,教出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儿······”
就这么一会儿教训着、一会儿责骂着,窦太后便任由刘嫖扶着自己,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但从来不会有人,因为这母子二人特殊的相处方式,就刻板的认为:母子二人感情不好。
——因为刘嫖,是这普天之下,唯一一个每次来长乐宫,都会被窦太后留下用饭的人。
这不?
母子二人,这便又朝着后殿,已经备好饭菜的寝殿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