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走出长乐宫,走到宫外停着的御辇前,见刘胜满怀心绪,天子启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刘舍自己将御辇驾回宫中。
至于天子启,则稍快行两步,追到刘胜身侧,父子二人便漫步朝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长乐宫和未央宫,相距并不远。
如果只考虑直线距离,长乐、未央两宫之间,其实也就隔着一条章台街,以及章台街边,靠近未央宫一侧的武库、尚冠里。
即便是考虑到实际距离,从长乐宫西宫门,到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之间,也不过是二三里地。
步行这么一段距离,对于如今的天子启而言,也还算不上多么艰难的事。
就这么神情呆滞的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刘胜才从思绪中缓过神。
缓缓抬起头,却很快发现:道路两侧零星走过的百姓,都在向身侧的天子启,投来一种‘异常’的目光。
那目光中,不乏卑微者对尊贵者的恭敬,却也看不出多少惶恐和谄媚;
温和的笑容,并不像是寻常百姓,面对天下共主时所应有的态度,反倒像是同村的长辈,看向后生晚辈的和蔼、慈祥······
“朕,八岁得立为太子储君,一直到十七八岁,才终于改掉了顽劣的性子。”
“这期间,朕和你梁王叔,可谓是走遍了三辅大地,看遍了关中风景。”
“——只要有机会出宫,我和梁王,就都会跑出长安城,跑得远远的,能跑多远跑多远。”
“可以说我兄弟二人,就是长安的百姓,乃至关中的百姓,亲眼看着长大的······”
思虑间,天子启略带唏嘘的话语声响起,惹得刘胜稍侧过身。
待看清天子启面上的温和笑意,刘胜便又僵笑着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又冷不丁问道:“所以,父皇才会经常误了宫禁,又每每都被当时的廷尉张释之抓住?”
自然地一声调侃,果然让天子启面色一沉!
强自压抑许久,才终于将面上的羞愤掩去。
又默然许久,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将手轻轻搭在了刘胜的肩头。
“刚才的事,有什么想说的?”
轻声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又赶忙补充道:“如果不愿意说,朕,也不逼你······”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些许担忧,刘胜也不由再次侧昂起头。
见天子启眉宇间,已带上了一抹患得患失的忐忑,刘胜便又摇头苦笑着低下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
“对于父皇做出这样的事,儿臣虽感到惊讶,但稍一想,便也觉得还算是意料之中。”
“——毕竟,这才是父皇一贯的作风······”
又一声无意识的调侃,却并没有让天子启如往常那般,流露出恼怒的神容。
稍输一口气,便捏着刘胜的肩膀,朝自己身上靠了靠。
待听到刘胜接下来的一番话,天子启,也终是如释重负的长松了口气。
“父皇这么做,并不让儿臣感到意外;”
“皇祖母有那样的反应,也同样没有出乎儿臣的预料。”
“只是父皇说,要我记住今天看到的一切,以后一定会用的到时,儿臣,实在是有些······”
“有些······”
“嗨·········”
“——儿臣,实在是想象不到将来,母亲也会像皇祖母那样,非要立兄长;”
“——儿臣也想象不到兄长,会和如今的梁王叔一样,被储君之位冲昏头脑,甚至脾性大变。”
“儿臣最想象不到的是:将来,儿臣也会像刚才的父皇一样,声泪俱下的跪在母亲面前,嘴上说的话,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
“一想到这些,儿臣就总觉得无所适从;”
“就好像做了太子,所有人就都变了。”
“——母亲会变,兄长会变,儿臣,也会变······”
“但现在,儿臣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变化;”
“母亲还是过去的母亲,兄长也还是过去的兄长。”
“儿臣,也同样是过去的儿臣······”
···
“可儿臣又想:如果父皇说的都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等将来,母亲、兄长都变了脾性,儿臣,是不是也应该变呢?”
“等母亲变成了如今的皇祖母,兄长变成了如今的梁王叔,儿臣该怎么办?”
“要变成如今的父皇,然后学着父皇今天的样子,来面对自己的母亲、兄长吗······”
满是愁苦,又莫名有些感怀的一番话语道出口,刘胜终是摇头唏嘘着低下头去;
不多时,便又习惯性的将脚边的石子儿,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踢去。
“想到未来有这么一天,儿臣,就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儿臣不想成为父皇这样的人,但儿臣也明白:父皇做的没错。”
“儿臣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从父皇身上,学会这个对亲人、对亲母,对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都能虚与委蛇的本领······”
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毫不隐瞒的和盘托出,刘胜的眉宇间,也莫名带上了些许落寞。
不知是刘胜,对‘必须成为天子启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合格的皇帝’感到失望?
还是对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将来会变成窦太后、梁王刘武这样的人,而感到难过。
见刘胜这一副心绪万千,又莫名有些落寞的神态,又知道了刘胜心中所想,天子启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在刘胜的肩头又轻轻拍了拍,沉默片刻,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你想想平日里,母后,是怎么称呼朕的?”
莫名其妙的一问,自是让刘胜不假思索的侧昂起头:“皇帝?”
“——没错。”
“——自先帝驾崩那日起,母后,便一直以‘皇帝’来称呼朕。”
澹笑着点下头,又莫名自嘲一笑,天子启的面容上,才终是带上了满满的惆怅。
“你要知道:一个人,越是缺什么,就越会强调什么。”
“——只有穷人,才喜欢炫耀财富;”
“——只有胸无点墨的人,才喜欢以‘学识渊博’标榜自身;”
“——只有地位低下的人,才会在贵幸之后,无所不用其极的彰显自己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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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母后,却一直以‘皇帝’,来称呼我这个儿子······”
满含深意的一番话语,也惹得刘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稍带试探着所道:“父皇是想说,皇祖母对父皇一口一个‘皇帝’,实则,从来没有把父皇,当做皇帝来看待?”
闻言,天子启苦笑着点下头。
再发出一声长叹,天子启的面庞之上,才终带上了一抹严肃。
刘胜知道,当这抹严肃出现,自己的皇帝老爹,就又要开始‘教’自己东西了······
“不单是母后;”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吕皇后变成吕太后时起,我汉家的太后,就都是这样。”
“在外人面前,太后总是皇帝这、皇帝那,就好像自己根本不把未央宫的皇帝当儿子。”
“但实际上,从住进长乐宫的那一天起,太后,就再也不会把皇帝,当做皇帝来看待了。”
“——在外人面前,太后会说:住在未央宫里的,是皇帝;”
“但在太后心中,住在未央宫里的,却仅仅只是自己的儿子罢了······”
语带惆怅的说着,天子启的脚步,也不自觉的放缓了些。
眉宇间,也愈发带上了苦涩,和疲惫。
“这,是人之常情。”
“对怀胎九月、艰苦生育,又亲手养大的儿子,做母亲的,很难将其视为‘皇帝’。”
“——在全天下的母亲眼中,儿子,都永远只是儿子。”
“无论是做了皇帝,又或是做了大官、做了将军;”
“只要进了家门,那在母亲的眼里,就依旧是那个伊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儿子······”
···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是母亲的慈爱,是子女无比珍惜的情感;”
“但对于皇家而言,这,却是祸乱的根源。”
“——因为太后不把皇帝当‘皇帝’,就意味着在太后看来,儿子必须听从自己的安排。”
“太后不会想:这是皇帝,他要肩负天下,要肩负宗庙、社稷,要为天下人负责;”
“太后只会认为: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就应该听我的,应该对我孝顺、恭敬,对我说的话不疑有他······”
···
“但实际上呢?”
“——太后,不单是皇帝的母亲,也还是天下的君;”
“——皇帝,也不单是太后的儿子,也同样是天下的君。”
“太后总是会忘记自己是君、会忘记儿子是君,只当自己和皇帝,仍旧是母子。”
“那皇帝呢?”
“难道皇帝也要忘记自己是‘君’,只当自己是太后的儿子吗?”
“当然不能。”
“——既然太后,总是记不住自己是‘君’,那皇帝,就必须时刻谨记自己‘君’的身份。”
“毕竟,我汉家的两个‘君’,总得有一个,能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肩上背负的职责、使命······”
“你说呢?”
天子启这一番话,让刘胜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不得不说:天子启,真的很有做老师的天赋。
因为刘胜很确定类似的话,曾以更加晦涩难懂的语言,传进过自己耳中。
但这些曾经让刘胜感到晦涩、难懂,甚至无法理解的话,被天子启用这样的方式一说,刘胜就全然明白了。
——汉家,有两个君。
但长乐宫的君,总是会因为本能的情感,而忘记自己‘君’的身份,和使命。
所以,未央宫的‘君’,就必须保证自己,不会像长乐宫的‘君’那样,因为情感的束缚,而忘记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
就如天子启所说:汉家的两个君,总得有一个,能时刻保持清醒、冷静,能肩负起天下的重担······
“儿臣,明白了······”
刘胜五味杂陈的点下头,也终是让天子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欣慰。
但片刻之后,刘胜虽迟必到的调侃,却又让天子启一阵语结,恨不能就在这长安街头,把刘胜一巴掌拍死!
“皇祖母一直以‘皇帝’称呼父皇,实则,却从来都没有把父皇当做皇帝来看待;”
“那父皇呢?”
“——儿臣记得,父皇似乎一直称呼皇祖母,为母后啊?”
“母、后,又是母亲,又是太后······”
“难道父皇,即不把皇祖母当做母亲,也没把皇祖母当做太后?”
分明满带着嘲讽,语调却听不出丝毫刻意的调侃,只惹得天子启脸色再一沉。
神色阴晴不定的停下脚步,盯着刘胜足足看了好一会儿;
待刘胜也停下脚步,略有些疑惑地回过身,天子启的嘴角之上,才终挂上一抹满含讥讽的冷笑。
“胜公子,可是有一段时间,没在未央挨过板子了吧?”
“——朕身边的几位侍郎,可是颇有些‘想念’胜公子呢······”
“如何?”
“胜公子,跟朕走一趟???”
满带着阴戾的语调,只惹得刘胜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又赶忙摇了摇头!
待天子启冷笑着走上前,父子二人继续向前走着,刘胜才心有余季的发起了牢骚。
“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朕不觉得好笑!”
又一声沉呵,总算是让刘胜闭上了嘴,天子启才缓缓从恼怒中平复下情绪。
走出去没两步,便又问道:“贾谊的《治安策》,看得怎么样了?”
“都已经过去五天了吧?”
“《治安策》通篇,也才不过五千多字,五天的时间,就算是个不认字的老农,也当是读懂了。”
“胜公子,可别说自己还没读完?”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敌意,刘胜自是没了继续调侃的胆子,只赶忙下意识点下头。
“儿臣读完了。”
“父皇让我看的,应该是贾谊提议‘推恩诸侯王诸子’的部分吧?”
见刘胜没有继续口嗨自己的意思,天子启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诉自己‘不和小孩子计较’,才将注意力,拉回到接下来的话题上。
皱眉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面容也再次带上了先前那抹严肃。
“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出推恩藩王诸子各为诸侯的办法,曾让先帝拍桉叫绝,连着好几夜都没睡着觉。”
“过去这些年,朝野内外也早已达成共识:贾谊的‘推恩策’,确实是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最好的处理方式。”
“也正是因此,晁错的《削藩策》,才拥有了必须推行的必要。”
“——因为推恩宗亲藩王诸子,肯定会遭到藩王们的强烈反对;”
“而在吴王刘鼻存在的前提下,一场宗亲诸侯叛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
“既然无法避免,那与其被动等待,倒不如主动挤破这个脓包。”
“但挤破这个脓包的,却不能是贾谊的《治安策》······”
沉声说着,天子启便缓缓侧过头,给刘胜递去一个默契的眼神。
接收到老爹的信号,刘胜自也赶忙接过话头。
“因为无论叛乱平定与否,引发叛乱的政策,都必须被废止。”
“如果在叛乱爆发之前,先提出贾谊的‘推恩策’,那叛乱平定之后,推恩策就无法推行了。”
“——天下人,乃至朝野内外都会说:既然是推恩策闹出来的叛乱,那就废止推恩策吧,这样,宗亲藩王们,就不会再叛乱了。”
“所以,父皇用晁错的《削藩策》逼反刘鼻、刘戊,将这场必将爆发的叛乱主动提前,并顺利平定;”
“现在,父皇挟大胜之威,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诉天下:既然是《削藩策》逼反了宗亲诸侯,那《削藩策》,就不再推行了;”
“然后父皇转过头,便推恩藩王诸子,并将其解释为:为了让藩王的儿子们,都能分到父祖的土地······”
说着说着,刘胜面上的自信之色,也不由有些动摇起来;
最终,又略带些试探的昂起头。
“《削藩策》,父皇也不会废止,对吧?”
“最多也就是换个名字,便继续推行?”
见刘胜如此轻易地看透自己的意图,天子启方才还带着恼怒的面容上,只顿时带上了满满的欣慰笑意。
略有些得意地抬起头,面带微笑的望向前方,天子启的语调中,也尽带上了满满的澹然。
“晁错的《削藩策》,也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
“就这么全然废止,朕舍不得;”
“也没必要。”
似是答非所问,实则已是默认的答复,也让刘胜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父子二人就这么各自背负着手,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朝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空旷的街道之上,也不时响起父子二人的对话声,以及天子启偶尔发出的低吼、咆孝······
“父皇徒步回宫,不只是为了和儿臣聊天吧?”
“父皇是想告诉长安百姓:朕都敢上街,你们也别担心什么刺客之流了?”
“——能瞧出来这个,也算你小子有点灵性······”
“那父皇,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些刺客,在东市外明正典刑呢?”
“偷偷摸摸在牢狱中处死,总觉得父皇是在担心什么······”
“——朕乐意;”
“——你管我?”
···
“父皇;”
“儿臣不想读书······”
“——朕知道;”
“——这天底下,就没人愿意读书。”
“——穷人读书,是为了变成富人,富人读书,是为了成为官员;”
“——官员读书,是为了欺瞒皇帝,而皇帝读书,则是为了自己,不受官员欺瞒······”
···
“父皇也读书?”
“——当然;”
“什么书?”
“——什么都读。”
“那······”
“那用棋盘砸死人的办法,父皇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混账东西!”
“——走!”
“——回宫!陪朕下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