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距离今年的秋收,只剩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坊间百姓的注意力,本该集中在各自家中的田亩。
只是今年的秋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却明显多出了许多可供茶前饭后谈论的八卦······
“嘿!”
“你们是不知道啊!”
“——说是当日,太子堂而皇之登门,直接就进了中尉府大牢;”
“恰好那苍鹰郅都,因为临江王的事儿,被陛下召入宫中,没在中尉府。”
“太子看准郅都不在中尉府的机会,拉起临江王,就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太子宫!”
“说是郅都现在,都还愁眉苦脸的站在太子宫外呢······”
长安城北,两市之外,一处并不很起眼的茶肆。
那身穿短打、腰系短剑的游侠挺直腰杆,毫不顾忌形象的踩着矮桉,众眉飞色舞的描述着前几日,发生在中尉府的事。
准确的说,是传闻。
而且是几经‘易手’,早已多出许多艺术加工的传闻。
但即便如此,游侠众这番明显有些失真的分享,也丝毫没有让在场众人的好奇心减弱分毫;
见游侠众止住话头,顿时便有几人适时上前,又是递上茶碗,又是递出小食。
被众人这般‘众星捧月’,那游侠众明显也乐在其中。
勐灌下一口茶,又随手接过几枚干枣,丢在嘴里随意咀嚼几下,便再撸撸衣袖;
“这下,那苍鹰郅都,可算是糟了报应!”
“据说临江王,是郅都奉陛下之令,才暂时关押在中尉府。”
“结果现在可倒好:临江王被太子堂而皇之的带走,又安置在了太子宫;”
“郅都想把临江王带回中尉府,却连太子宫的大门都进不去!”
“嘿!”
“一想到那苍鹰郅都,被太子弄得口苦难言,俺心里就一阵畅快!”
“他郅都,竟也有今天?!”
听那游侠众咬牙切齿,又分明有些幸灾乐祸的说起此事,围观众人只一阵哄笑;
片刻之后,又各怀思绪的低下头去。
郅都在长安的名声,其实很不好。
单就是一个‘苍鹰’的雅号,其实就足以证明:郅都这个中尉,在长安数十万百姓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形象。
说来,郅都这‘苍鹰’的雅号,其实也算是由来已久。
早在先帝之时,郅都就因为‘勇武’的名声,而被先帝任命为郎官。
后来,郅都又凭借厘政公正廉洁,被先帝任为中郎。
汉家的中郎,历来都是从军中选拔出的青年才俊,同邻人中佼佼者;
毫不夸张的说:汉中郎,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储备军官’群体。
郅都从未曾在军中混迹,便跻身于汉家‘青年储备军官’的中郎直列,无疑是自有汉以来的独一份。
而这‘苍鹰’的雅号,最开始就是因为当时的太子启,曾将一幅名家所画的苍鹰图,赠送给当时的中郎郅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郅都,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
也不意味着当时的太子启,是急于揽权的不屑子孙。
——当时的太子启接近郅都,以及郅都接受太子启的好意,都是奉先帝之令所行。
准确的说:中郎郅都,便是先帝为自己的太子,所留下的太子班底之一。
在得到太子启赠送的那副苍鹰图之后,郅都自然是备受鼓舞,谨记太子启‘为国羽翼’的勉励,自此在孤臣的路上一往无前。
后来,郅都做了中郎将,开始在长安‘小有名气’;
再到去年,郅都直接从比二千石的中郎将,升任为坊间传闻中‘虽非九卿,实胜九卿’的中尉,秩禄中二千石。
自担任中尉,并亲掌长安两部禁军之一的北军,‘苍鹰郅都’的名号,便在长安愈发响亮。
——论私德,郅都刚正不阿,从不趋炎附势;
对于一向以倨傲闻名的丞相周亚夫,整个长安朝堂都堪称毕恭毕敬,唯独郅都,即便是见到了周亚夫,也只是拱手作揖,却从不跪拜。
论公,或者说‘业务能力’,郅都也无疑十分出色。
不畏避权贵、皇亲,凡犯法违禁者,不论何官、何人,郅都也都一律依法严惩;
公侯贵戚,乃至宗亲皇族见到他,也都只敢侧目而视,并称呼郅都为:苍鹰。
至于那‘散布八卦’的游侠众,对郅都表现出如此敌意,也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中尉的职责,除了亲掌北军之外,最主要的,便是宿卫长安,负责长安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治安。
既然负责治安,自然就难免和这个时代,对地方治安始终造成隐患的不稳定因素——游侠众打交道。
再算上前些年,尚还是中郎将的郅都‘代俎越庖’,也没少收拾长安游侠众,以及升任中尉之后,郅都名正言顺的惩治游侠群体······
时至今日,长安城内的游侠众,不说每个人都和郅都有仇怨,起码也是每三个人,就有其中一个人的好大哥,曾折在郅都的‘鹰爪’之下。
可明明就是这样一个惩恶扬善、严厉打击不法行为,私德又无比清廉的好官,却也还是让寻常百姓心中,生出一阵不知由来的恐惧,和堪称莫名其妙的厌恶。
而在这一日,当听说苍鹰郅都被堵在太子宫外,连门都进不去时,聚在这出茶肆的众人,也同样感到一阵畅快······
“苍鹰郅都,实在是太嚣张了些;”
“仗着有陛下撑腰,就向来目中无人,谁人托请,他都从不听取。”
“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陛下如此看重······”
短暂的沉默之后,角落想起一声轻微的滴咕,便惹得在场众人或认同、或从众的连连点下头。
不多时,便又有人谄笑上前,给那游侠众再端上一碗茶汤。
“诶,好汉;”
“这临江王,究竟有没有砸毁江陵太庙的外墙,将太庙的土地,纳入自己的王宫啊?”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即便太子出面,临江王也躲不过被陛下责罚吧?”
“最起码,也得被罚去太庙、高庙思过,再罚几年租税之类?”
听闻此问,那游侠众先是下意识侧过头,在发问那人身上稍打量一番;
确定那人没什么大来头,才嘿笑着接过茶碗,仰头勐灌一同。
痛痛快快喝下茶,那游侠众便再次眉飞色舞的直起身,满面红光的望向在场众人。
“说起这事儿,还真就不得不提一嘴:这太子,可真真是个性情中人!”
“——按说,这临江王获罪下狱,陛下都雷霆震怒,太子就算冷眼旁观,也没人能说什么;”
“可太子就偏不!”
“诶~”
“说句自大的话:就连我这大老粗,都恨不能做太子的哥哥!”
“像太子这样的兄弟,任是谁,又不希望自己也有一个?”
“谁又不希望自己的血脉手足,是太子这样不顾一切,也要救兄长于水火之中的人呢?”
游侠众此言一出,本还因郅都的话题,而稍有些沉寂下来的茶肆,只顿时便又喧闹了起来。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开始在这充满市井气息的茶肆,拍起了刘胜的马屁。
“要俺说,陛下的众公子,俺打小就看太子行!”
“——想想过去,皇九子护母如痴、仁孝无双的名号,长安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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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孝顺母亲、不顾一切保护母亲的人,怎会不是个好人?”
···
“是极是极!”
“以前不是太子时,就知道孝顺自己的母亲;”
“如今做了太子,也还不忘庇护兄弟手足。”
“这样的太子,俺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话可不是这么说!”
“——俺可听说,皇后怀上太子的时候,就曾梦见金日入怀!”
“就连陛下得知此事,都大喜过望的对皇后说:这是此子显贵的预兆。”
“这不就是说,早在皇后怀上太子的时候,这太子之位,就已经众望所归了嘛······”
···
茶肆内,众人虽未饮酒,却也都兴奋地面色涨红;
以至于都没有人注意到:在茶肆最靠里的角落,一名明显出身不凡的武人,在丢下一个‘皇后梦日入怀,而后诞太子胜’的流言之后,便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同一时间,在长安城内的街头巷尾,也还有无数个这样明明武人出身,却做农人打扮的‘造谣者’,将这则颇具生化色彩的谣传,散播到长安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但对于这则谣传,各方的反应,却明显平静的有些离奇······
·
“金日入怀?”
长安城北,太子宫,甲观。
看着身前的母舅贾贵,正神情惊恐的描述着这几日,传遍街头巷尾的那则传闻,刘胜只勐地皱起眉。
稍侧过身,与身旁的兄长刘彭祖,以及被自己强拉回太子宫的大哥刘荣稍一对视,刘胜面上,便已用上一阵了然。
“王夫人呐······”
“嘿;”
“怕是那田蚡,也逃不开干系?”
听闻此言,刘彭祖自是面带微笑的点下头,似乎对此事并没有其他其他看法,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倒是一旁的刘荣,似乎对刘胜如此不避讳自己,而颇感到些惊诧?
见大哥刘荣这般反应,刘胜也只自顾自笑着一摇头,随即稍叹一口气。
“唉~”
“大哥,应该还不知道吧?”
“——早在大哥都还没封王之时,这储君太子之位,王夫人,就已经替小十盯上了······”
语带惆怅的一语,刘胜面上虽笑容依旧,但语调中,却也明显带上了些许暗恼。
王夫人,自便是刘荣、刘彭祖、刘胜兄弟三人的弟弟——皇十子、胶东王刘彘的母亲,也就是过去的王美人。
在贾皇后入主椒房,成为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后,生下皇十子的王美人,即曾被坊间称为‘大王美人’的王娡,也终于成功晋升到了夫人的品秩。
用刘胜的话说,这是贾皇后施恩于后宫,以稳固自身根基。
但显而易见的是:皇十子刘彘的母亲王娡,绝不满足于一个‘夫人’的地位。
王娡要的,是成为天子启的皇后,并在将来,成为自己的儿子——天子彘的皇太后······
听闻刘胜说起王娡、刘彘母子,刘荣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也终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
对于王娡有意太子之位,想要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太子储君的位置,刘荣自是早有感知。
“我还在长安时,老三就曾说过:阿娇,会是储君之位至关重要的一环。”
“而在当时,王夫人就曾几次三番登门,试图劝说馆陶姑母,将阿娇嫁与小十为妇······”
意有所指的一语,只引得刘胜、刘彭祖兄弟二人相视一笑;
又思虑片刻,终还是由刘彭祖含笑开口道:“当时,阿胜和我就曾为此事,而感到十分不解。”
“——大哥怎么会不娶阿娇,反而将这门关乎储君归属的婚事,让与小十?”
“想想就知道,大哥和二哥三哥,不可能看不透其中的关键。”
“如此说来,阻止大哥迎娶阿娇的,应该也就剩下······”
话说一半,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语的刘彭祖,终还是适时止住了话头。
而在刘彭祖这原本想要活跃气氛,却险些让气氛更加尴尬的一番话道出口后,刘荣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自顾自低下头去。
当年,刘荣确实曾想过迎娶阿娇,并借此一举坐上储君之位;
只可惜······
“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听到这些事,感觉都已经是上一世的经历;”
“过去的事······”
“嗨。”
“就让他过去吧······”
似是释然,又隐隐有些苦涩的一番话语,只引得一旁的兄弟二人僵笑着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这阵令人胸闷的诡寂,才终于随着刘胜一声轻询,而悄然消散于殿内······
“郅都,还在宫门外?”
话音刚落,一旁的夏雀便赶忙上前两步:“是;”
“自······”
下意识一开口,又若有所指的瞥了眼一旁的刘荣,夏雀才又赶忙再一躬身。
“自殿下将临江王‘请’回太子宫,中尉,便一直在宫门外等候;”
“中尉说:殿下一日不召,中尉,便候一日······”
随着夏雀阴柔的语调,刘荣本就有些拘谨的神容,只愈发涌现出些许不安。
却见刘胜满是澹然的一笑,又玩味的看向兄长刘彭祖。
“算下来,这都两天一夜了······”
“要不,见见?”
听出刘胜话中深意,刘彭祖自也含笑点下头,嘴上却是答非所问道:“也是难为中尉~”
“皇命在身,又被阿胜摆了一道······”
兄弟二人满是轻松的交谈声,引得一旁的刘荣愈发感到不安,面上更已带上了些羞愧之色。
坐立难安的挪动着身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忐忑不安的抬头望向刘胜。
“要不······”
“唉······”
“——要不,我还是跟中尉回去吧。”
“毕竟郅都,也是奉父皇的命令办事。”
“小九这太子宫,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听着刘荣这满是惶恐不安的语调,刘胜只仍带着一抹轻松惬意的笑容,对刘荣微微一摇头。
“中尉府,大哥是肯定回不去了。”
“别说郅都如今,赖在太子宫外不走;”
“——便是一头撞死在宫门外,我也不可能再让大哥,回到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
“既然到了太子宫,大哥,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
“倒是郅都,已经在宫外赖了足足两天,再不接见,就要有人传我的闲话了。”
“只是不知道大哥,是想再见郅都一面,还是······”
“嗯?”
听刘胜前半段话,刘荣自是满怀感激,又五味杂陈的抿紧嘴唇;
正要开口道谢,又闻刘胜后半句话,刘荣便立刻会过意来,赶忙从座位上起身。
“还、还是不见了吧······”
“既然小九要见,那我还是······”
“呃,还是······”
面色稍有些尴尬的说着,刘荣便指了指甲观外,刘胜安置自己住下的那处偏殿。
便见刘胜含笑点下头,旋即也从座位上起身,对刘荣稍一拱手。
“那便请大哥,稍歇片刻;”
“只要一切顺利,过不了几日,大哥,应该就能住进尚冠里的临江王府······”
对于刘胜的这般说辞,刘荣倒是没太往心里去。
——直到此刻,刘荣也依旧不敢奢望此番,自己能从长安全身而退。
只礼貌的对刘胜拱手一还礼,便由夏雀引领着,朝那处偏殿而去。
在刘荣离开之后,留在甲观内的兄弟二人、便不约而同的将面色一肃。
待片刻之后,夏雀去而复返,走到刘胜身旁;
轻身问出一句‘可要请中尉至此?’,却见刘胜直勾勾看着兄长刘彭祖,满是郑重的摇摇头。
“大哥被我接到太子宫,父皇那边,是肯定要给个交代的。”
“既然如此,那与其继续拖着,倒不如趁父皇还没动怒,便入宫面圣。”
“只是大哥这边······”
···
“丑话,我同兄长说在前头。”
“——此去,至多一个时辰,我就能回来;”
“如果回来时,大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嘿;”
“于兄长,弟当然是毫无办法。”
“但若是大哥,真有个什么差错——在太子宫内出了差错;”
“那弟,可就没脸再以‘太子储君’的身份,继续存活于这人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