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传来一声不大的咳嗽声。
一个瘦弱嶙峋的年轻人，似乎浑身裹着阴暗，拄着拐杖，缓缓自人群中，捂着嘴走出来，没有人敢拦他。
分明是步履蹒跚，又好像一步来到了台前。
这人是谁？
名叫楚航，字随远。
他站了出来，看似虚弱，却声音浑厚，厉声质问：“合道？你合的甚么道？”
向无垢闻言，神情稍变，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
两人之间，隐约有种气场对撞。
至少也是同级别的对手。
稍一查探，向无垢冷笑一声说道：“返虚境？”
楚随远亦是沙哑冷笑，“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与道相合，你且告诉我，你合的是个什么道？”
向无垢眼睛一瞪，“要你管？”
“怕不是个‘水’道！”
一听这话，向无垢知道，这是故意找茬。
道有万千重变化，可以说，世间处处是道，总量不计其数。
总有人为此争得不可开交。
我的是煌煌大道，你的是蕞尔小道！
我是对的，你是错的！
我比你更强，你脆弱无比！
如此这般，总是争论不休。
今天这就碰上了。
水这个字，本是个好字。
它无形无相，包容生命，滋养万物。
用在修行上，则是对人的侮辱。
自古就有掺水一词，首先是用在酒上，说你这酒不好，就是它掺水了。
其实它还有更古老的由来。
生命诞生于水中，或者说，原始生命本就是一滩水。
掺水是对生命的最大不敬。
就算站在更高层次，能利用法则力量，也有那什么生命之海，毁灭之海，利用其中的生命之力，毁灭之力。
说一句你这玩意掺水了吧？
一样是莫大的侮辱。
楚随远的一句‘水道’，类似于说人家‘水货’，是对向无垢道法的侮辱。
修行界有这个传统，一言不合就要‘论道’。
辨出个真理，辩出个强弱。
如果不能，那就手底下见真招。
人往往是不会被轻易说服的，非要见到现实为止。
基本是属于某种‘决斗’宣言了。
向无垢不怕决斗，要是怕，到不了今天的位置。
令她怀疑的是，这家伙分明差她一个等级，为何敢出言不逊？
低境界者，要去质疑高境界者的‘道’，这是什么行为？
这是找死行为。
为什么呢？
难道有诈？
凌云霄也觉得很奇怪。
有人非要向着高境界者找死，这在修行界是一个喜闻乐见的行为。
俗话说，看出殡的不嫌殡大。
一方面，可以看到高境界的强者出手，也许能领悟其中不凡。
另一方面，能看到低境界者的差距在哪，要是能逼迫高境界强者露出一点破绽，那就是意外收获了。
凌云霄觉得奇怪，用一句话可以形容：“你以为你是我啊？”
这样的人，要么是对自己绝对没信心，要么是对自己绝对有信心。
这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向死无悔！
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
现在想起来，他可能同时处于两种状态。
对自己没信心是真的，自己绝对有实力也是真的。
那时的他，想要逼一逼自己，看看能不能激发出什么潜力。
现在看来，他哪里有什么潜力？
他一直都是天花板！
他只有把境界降下来才能跟大家伙玩玩这个样子。
他经常因为过于强大，而跟别人显得格格不入。
外加他过于高尚的道德品质，一般不会跟别人起什么冲突。
连他自己都要问一句：“我这是什么神仙品质？”
好几次痛心疾首，才得出了自己‘素质有待降低’的结论。
现在瞧见了别人‘作死’的这种行为，让他沉寂已久的内心蠢蠢欲动。
说来好笑，他‘作死’的行为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扮猪吃虎？
不存在的！
压根就没人敢惹他。
思想迪化？
同样不存在！
因为那些事都是事实。
什么叫思想迪化呢？
就是说，虽然你行为荒诞，可在旁人眼里，脑补出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使你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了，由此使别人内心的虚荣心膨胀。
问题出在了哪里？
问题就在于，他凌云霄，确实是这么强大。
硬装弱，装不下去！
他确实有着极高的思想境界，他确实有着极其强大的武力威慑，他确实有着相当高大完全的形象。
这叫人怎么硬装得下去呢？
如此看来，只有‘弱智吧’能够拯救他了。
成为青龙山皇家疗养院的光荣一员！
才能掩盖他如此光辉的事实。
阿巴，阿巴阿巴！
对于聪明人而言，过于聪明是一种诅咒。
聪明的过了头就是痛苦。
害得凌云霄经常想给自己脑袋来一下，从此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一个狗屁都不通的傻瓜。
他忽然懂了。
或许，历飞虎的存在就是因为这个。
至少现在，历飞虎还是幸福的。
当他有一天变得痛苦了，就是幸福的结束，就是聪明的开始。
当他握紧了拳头，流下了眼泪，恨自己不够聪明，恨自己不够强大。
他会开始渴求自己不曾拥有的一切。
就像现在，拥有了一切的凌云霄，也会因为失去而感到痛苦。
那么，一个本就什么都没有的历飞虎，又能够失去什么呢？
他能够获得什么呢？
他们两个，一个是从天边向下走来。
一个是从地上，向着天边走去。
当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
或许终于能明白彼此的诉求。
到那时候，他凌云霄，才能从云端走下来，成为真正的一个‘人’。
正如向无垢会抱怨，别人和她自己，都将她的位置摆的太高了，以至于她走不下来。
凌云霄同样有着这样的困扰。
他走不下来，他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要是他真走下来了，这世间还有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去守护这一切呢？
在他为之苦恼时，无数个声音传来：“有的！”
他所期望的，不是众人因为有他，而无所畏惧。
而是期望着，哪怕没有他，他们依然能够无所畏惧。
这些人，正是属于他的希望之光。
是他要坚决守护的。
短暂的怪异气氛过后。
却见楚随远冷笑一下，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身上发出光芒。
凌云霄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要‘论道’的架势，这是直接发动自暴！
这是预谋已久！
“让你见识见识，这才是真正的‘道’！”
楚随远忽的张开双臂，手中拐杖深深插入地面。
一股撼天动地的波动传来。
下一瞬。
只见两个身影转瞬即至。
一个是向无垢，一个是凌云霄。
向无垢的手慢了一些，停留在楚随远的脖颈处。
凌云霄已经一指点在楚随远的眉心。
向无垢心有余悸。
好险！
还好有其他高人在场。
终于是没让这家伙自暴成功。
差一点啊。
这么近距离，而且修为相差不多，她不死也得落个重伤。
而且整个书院，怕是都留不下活口。
再瞧书院四周的阵法。
原来不是为毁灭书院，而是为保证伤害不波及到皇城。
这是针对书院的定点打击。
这时，周边众人才反应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个骇然不已，心有余悸。
“我去！”
“这是不留活口啊！”
“这是要拉着我们所有人陪葬！”
向无垢也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慢了一步，神识传音，恭敬说道：“感谢前辈出手相救。”
“不要谢我，我不是什么前辈。”
“什么？”
“我只是书院中平平无奇的一员。”
再看时，凌云霄已经消失在她眼前，并且悄悄留下了一句话：“点眉心更快。”
在众人眼里，是向无垢瞬间出手，然后胜负分明。
根本就没看见凌云霄的影子。
向无垢心中明了。
书院里确实是有高人。
不然怎么可能有今天这个地步？
再看那楚随远，眉心中一点光亮消散，随后眼睛一闭，躺倒在地。
没死！
向无垢更加骇然。
这怎么可能？！
按理来说，一个人燃烧了生命精气，不顾一切的选择了自我毁灭，应该是不可逆的才对。
能够阻止的方法唯有将其杀死，使其生命消失，生命的链式反应才能停下。
这么说来，那位神秘高人不是阻止了其自暴。
而是逆转了他自暴！
在那一瞬间，自暴其实已经发生，任何人，就是神仙来了都阻止不了。
怎么会？
向无垢四处去找，却不见人影。
其实凌云霄还是站在人群中，只是她发现不了而已。
甚至他还在继续吃雪糕。
就在刚才，他小小的利用了一下‘先天道缘’。
一瞬之间，了解到楚随远的过去。
随后在他的意识中，刻下了一道禁制。
制止了他的自我毁灭。
要阻止一个人的毁灭，除了将其杀死，也可以选择改造这个人的思想。
只要他自己不想死了，链式反应也就停止了。
本质上来说，所谓的‘丹田自暴’，是一种修行者到了最后关头，逼不得已的选择。
通过引发丹田的坍缩，灵气膨胀，产生生命的链式反应，一传十，十传百，让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引出其毕生的力量。
假如一个人的生命还剩下一百年，那么细胞可以在一瞬间，释放超过百年的能量总和。
这个过程从外部停止是不可能的。
甚至连本人的意志都不能停止。
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有个人因为目睹门派被灭，绝望之际，选择丹田自暴。
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见到门派众人原来是躲藏到乾坤袋里了。
哪怕他疯狂后悔，也无济于事。
成功带着整个门派上了天，成为了修行界一个‘大无语’事件，形容一件事情极大的无法言语。
大无语这三个字，逐渐被传成了‘大乌鱼’。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某个门派弟子说在河里见到了一条‘龙’。
整个门派兴奋不已，几经确认，甚至通报了其他门派，要他们来看好戏。
最后全体出动，耗费了大量资源，布下天罗地网，消耗了极大的力量，改变山川屏障，以江河罗织为网，将其赶到了大湖里，不惜炼化滔天水汽，留下百里泥潭。
废了好大力气抓上来一看，原来只是一条路过的大鱼！
还是条乌漆墨黑的鱼，只不过体型比较修长罢了。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大乌鱼’了，令其他看好戏的门派惊呆下巴。
千里迢迢就让我跑过来看这？
于是大乌鱼事件，后来又被叫成了大乌龙事件。
这几件事情说明，不到万不得已，不经过反复确认，不经过慎重思考，就不要做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成为了一些门派的反面教材。
那么，凌云霄是如何做到这件不可能的事呢？
很简单！
他利用先天道缘，阻止了每个细胞之间的相互传导，让每一个细胞都‘不想死了’，也就终止了链式反应。
一面扭转了楚随远本人的思想，一面阻止了他细胞的凋亡，成功的阻止了最坏的情况发生。
不过嘛，副作用还是有一点的。
第一是这个人的丹田毁了。
第二是这个人的经脉毁了。
第三是这个人细胞之间的沟通毁了。
简单点来说，就是植物人了。
目前来说，应该没有手段可以医好。
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医学进步！
对于楚随远本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好歹是留下一条命。
对天星书院来说，这可是天降神奇！
他们正愁没有一个可供学习的对象呢。
因为这件事情，说起来很艰难。
任何的医学进步，人体机理的研究，都离不开解剖观察之类的。
问题在于，没有合适的研究对象。
修行者的躯体不好找，凡人的躯体贡献不大。
找活着的基本不可能，找死了的价值极大降低。
就算是修行者，那也是人，不能把对方不当人。
否则，修行者把凡人不当人，也就有了正当合理性。
对于现实，对于真理的探索，又好像必须要这么去做。
于是陷入了一个道德和现实相悖的困境。
解决的方法是，自愿签定一个协议，等将来死后，把自己捐给研究机构，成为‘大体老师’，为医学事业的发展做贡献，受到学生们的尊敬，和集体的哀思。
目前书院中大部分已经签订协议，甚至皇城中也有不少凡人都签了。
用他们的话说：“我们皇城人士，什么世面没见过？小事罢了！”
在这个讲究入土为安的世界，属实是难能可贵了。
偏偏是没有一个修行者愿意签订。
反而是修行者最为保守，最为封固了。
经过现在这么一出，好了，问题解决了。
什么解剖啊，什么药理啊，什么生物机理啊，统统都可以安排上！
最主要是，这个人生命力强大。
足够的修为，保证了其生命的稳定，以凡人的手段，基本不会死，可以反复研究。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会反抗。
更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会察觉到痛苦，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手术。
更更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冠冕堂皇，不会有道德问题。
因为这家伙犯下如此罪孽，竟然妄图将书院一波带走，这是灭绝人性的重罪。
将来是不会有门派将他承认的，那不过是自找麻烦。
有人问，就说本着人道主义考虑，为了使这位被修行界蛊惑，被修行界抛弃的修行者成功复苏，我们做出了不懈努力！
因为修行界对书院的各种封锁，导致凡人的手段欠缺，不得已只能尝试一些基本的方法，推进修行界所欠缺的医学进步，从零开始，直至将其成功复苏为止，不收取任何费用。
话说回来，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等他将来一觉醒来，或许就会发现世间已经天翻地覆，罪孽与贡献两相抵消。
学生们感动的都快哭了，谁能想到，一场危机，为他们送来一个无私奉献的修行老师。
另一方面，凌云霄也很发愁。
就是说啊，这个修行者的心理问题，很严重！
有人怀疑，这个楚随远啊，是不是什么修行者派过来，有意为之的？
经过他的查探，其实不是，这完全是楚随远个人的心理问题。
具体原因暂且不讲。
修行者那边各门派，稍微展示下武力的想法是有的，想消灭书院，纯属无稽之谈。
那么大个紫微圣地在后边威胁着呢！
紫微圣地的事情不解决，不可能对书院下死手。
但是呢。
事实是一回事，这件事情的性质，可以成为一个把柄，以此来对修行者们发难。
不是也得是！
由此可见，说什么修行者清心寡欲，扯淡！
修行者的心理问题才是最严重的！
哪个身心健全的人，会想不开去当修行者？
这年头也没有个心理辅导什么的，小问题很容易就积累成大问题。
凌云霄默默一声叹息。
合着哥们我还得兼职当一回心理咨询师！
喂喂喂，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下面播送个广告！
本人虽说暂时赋闲，但思想工作还是要搞，在家开个心理诊所，专门治疗人的大脑，欢迎大家前来就诊，有钱给点没钱拉倒。
灵霄派大明白心理诊所，主治医生凌云霄，电话洞拐洞拐洞洞拐，网址三达不溜坑你点，大不了。
我，凌云霄，心理医生！
墨镜一戴，白大褂一穿，看我正义凛然！
同时，这件事让他想到，或许书院里得有一个担架队了。
救死扶伤，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