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0年,宋都商丘。
农历的四月,夏天。
骄阳似火,农事也到了闲暇的时间。
宋国的大殿,台梁式的高堂,层层上累,环顾四盼,空旷邃宇,外有刻桷,磅礴大气,内则红壁沙版,美轮美奂,兼以玄玉之梁,雕梁画栋,翡翠珠被充斥其间。
自从管仲说过:“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刻胜用”,天下诸侯无不以章华美殿为荣,宋公,亦不能免俗。
这位宋国的主人已然君临一十有七个春秋,对外奉晋国为霸主,和好鲁、卫、齐、秦在内的黄河诸侯,对内广修神社,讲武练兵,已然有七百乘战车,抚育生民七十万有余。
宋公,讳王臣,此刻正端坐于君位,大殿的两侧是他的肱骨大臣,也是决定宋国生死兴衰的六位卿大夫。他们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列座。
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司马乐豫,司徒鳞矔,司城公子荡,司寇华御事。
左师、右师掌君臣之义,国都安危,若有叛贼构乱于都城、权臣跋扈于君上,必兴兵以讨。
大司马平日掌国之武库、马政、田猎,战时征召全国兵马,号令三军于沙场。
司徒掌粮税、力役,司城掌筑城建殿,司寇掌国野之刑。
宋国上卿凡六人,君王指定其一为执政卿,其下有亚卿、下卿之属。乐豫忝为本朝的执政卿,位在六卿之首。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司宫珪用细长而又尖锐的音色高声唱道。司宫,即是宦官总管。司宫珪已然服侍了两代君主,从宋公王臣的父亲——宋襄公开始,就出入于宫门。
“君上。”大司马乐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囿人来报,围场已然齐整,士民已经集结完毕,可以狩猎了。敢请君上不日移驾猎场。”
乐豫当上司马没有多久的时日,前任司马公孙固已经老朽不堪,甚至不能在战车上挥舞着三米的长戈。囿人是乐豫的属官之一,专门掌管国君狩猎的围场。
说实话,宋公心里有些不情愿,最近他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肠胃有些不适,常常感到四肢百骸乏力,他不知道,腹泻频频,身体里面的钾元素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春秋的疾医并没有拉肚子要多吃盐的概念,可怜的宋公就遭了罪。
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不想今天就顶盔贯甲地在战车上颠簸,于是说道:“可不可以择日再行田猎?”他的语气里没有饱含威严和笃信,甚至听起来有些虚弱。
“君上。”大司马长揖到底,根据周礼,臣子和君王说话要低眉顺眼,以示恭敬,不依不饶的乐豫并没有细致地注意到宋公身体的扭捏,谈吐的异样,只是一味地直言不讳。
“自古以来,君王都要在每个季节农闲的时候,率领臣民、百官狩猎,是所谓春蒐、夏苗、秋猕、冬狩,倘若耽误了农隙的时间,农民不能回到田垄伺候作物,糟蹋良苗的害虫和野兽得不到驱散,秋收所得就会有所减损,此其一也。
国家的祭品即将耗尽,只剩下家禽和家畜。祭品,不外乎三牺、五牲。三牺,就是三种不同的野兽;五牲,就是五种不同的家养的牲畜。用作祭品的牲畜,长于寺人之手,而三牺,天地所养,自然天成,逸豫肥美,祭天祭祖若是三牺不足用,天帝与先祖必然降罪于国,此其二也。
至于犬马熊狼之类,可作肉脯、肉干,招待他国行人(外交人员);鱼鸟牛豚羊,是人民热爱的‘五鼎之食’;兽皮可以缝制皮甲,装备战车,貂狐之属,可以作衣裘,鸟羽,可以备弓矢,此其三也。
《诗经·车攻》曰:‘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意思是说,君王皆借助田猎,教授士民,车战的技艺。此其四也。
如今士民们在桑林门摩肩接踵,等待国君的车架兵仪。事到临头要反悔,恐怕要失信于民。”
宋公悄然,正襟危坐,勉强地对司宫下令道:“且从大司马之意,左右取孤的戎衣来。”
宋公不知道,此一去,再无生还之机。
……
“我儿何在?”宫殿内,王姬假惺惺地询问宫室的守卫——御士。
宋公带着大部分的士族,动身出桑林门,也就是宋国都城——商丘的外城门,只余下几个御士守卫皇宫。夏苗是国之大事,不论是住在城里的国人,还是在城外务农的野人,都必须跟随国君、贵族一同前往围场,演练宋国历代传下来的军阵——鹤阵与鹅阵。
“回君夫人,君上临幸围场,讲武行猎以教化士民武德。”
御士是戴族人,耏氏,单名一个宽。耏氏是宋戴公的后人,因此是戴族的一支。当初夷狄入寇,耏宽的先祖浴血战死,子孙因此世代为门官、宫廷御士。
王姬挥了挥手:“你们且退到宫殿外守卫吧。”
“是。”御士躬身退了出去,王姬拔下玉笄,一甩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她冲着萧墙的方向说道:“快出来吧,人都走啦。”
不多时,从青石萧墙的后面钻出一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年轻男子,是为公子鲍。
王姬青春五十有二,但是肌肤的色泽保养得极好。她本是周王(周襄王)的亲妹妹,在她及笄之年,兄长为她在诸侯之间物色良配。
彼时,宋襄公系泗上诸侯之中,声名远播的美男子,甜如甘饴,眼如丹凤,脖颈宛如玉琮般俽长光滑。宋国与周室诸姬相比,出了名的绅士、尊重女性,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如沐春风。自打她嫁给宋襄公之后,好些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时运不济,楚国人在泓水之战,一箭射中了宋襄公的腚,伤口的脓包宛如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糜烂的恶嗅把沁人心脾的床笫变成鲍肆般难闻,创口流出的汁水一如胆汁的色泽,每天早上寺人都要清洗床褥,连这些从没读过书,自小被阉了进宫的寺人都觉得宋襄公身子骨快要不行了。
恰如观星预测吉凶的司星所说的一样,没多久,宋襄公就追随历代殷宋先祖于地下,王姬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寂寞像秋日的积叶,经年累月覆在她的心头,让她沐浴不到少女本该有的暖阳。那一年,她才雏菊一般的年华。
好在上天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龙生龙,凤生凤,眼前的公子鲍继承了宋襄公的颜值和才华,她千回百转,终于承蒙命运的恩惠,迟到的幸福一如巫山的雨露像潮水般涌入她的生命。
宫殿内,传来细小而濡湿的声音,不久这个声音就转移到宋公议政的大殿上,随后又腾挪到大殿的君座上。
大概过去两刻钟,一个高大挺拔的神秘身影出现在已然掩上的门户,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王姬的喉头在颤抖,瞳孔急速放大,她的声音亦如风中的烛火。
听到慌张的质询,来人并没有推开大殿的门。他轻轻叹了口气。透过麻制的窗纱,王姬惊恐地目睹这个神秘人往门上悬挂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