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四月,无处不芳菲,香气四溢,惹得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迷了魂。
“卖花喽,顶好的玉琦罗10钱一朵,不香不要钱。”
一手掐着枝花,另一手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少年扯着清亮的嗓子沿街叫卖,目光在人群中四处逡巡。
视线一顿,晶亮的眼眨了眨,脚底便跟抹了油一般窜身出去。
“仙女姐姐,看看玉琦罗吗?我一看到姐姐,就心道这定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和我手中的这朵玉琦罗一样仙。”
少年脸蛋黝黑,杏仁状的眼睛乌黑有神,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透着点憨气。
语气讨好,又因憨态可掬的样子不至于令人生厌。
换作旁人被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冒冒失失拦住路,多是要愠怒斥骂,少年面前的女子却不同。
她着身细密金线织纹的紫色纱罗衣,神态温柔平和,眼睛细细长长,看人的时候弯成月牙,似噙着吟吟笑意,说不出的秀雅端庄。
许是对眼前谋生不易的少年起了怜悯之心,她唤随仕拿出一锭银,轻塞到少年手心里,道:“这篮花我一起买下了。”
少年惊喜地“呀”了声,连忙道谢。
女子又解下身上刻了“董”字的玉佩递给他,道:“家姓董,你日后若是想要读书,可凭这块玉佩到西街的明玉斋入学。”
看到少年一脸愣怔,她轻柔一笑,叮嘱道:“已不早了,趁天色未晚赶紧回家吧。”
空麓回到寺里的时候,空净正在清点香火钱。
墙上斑驳一片,断壁残垣,空气中飘着霉味,角落里蜘蛛网安静垂落。
洞里钻的,墙上爬的,天上飞的,无奇不有。筑窝的,拖家带口的,无所不能。
日常与霉味为伍,空净动作娴熟地倾倒茅草编的香火篓,有口无心念一叠“我佛慈悲”“佛渡众生”后,便开始唱念蒲团上的香火数。
显然他对今天的收成不大满意,眉毛皱得像蜿蜒的山路,七弯八拐。
寺名灵妙,小又偏,香火稀少,从前五六人,跑得就剩空净一个和尚。
空净正摇头叹气的时候,一只黑乎乎的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手中攥着一锭亮白的银子,带着逗弄心思地左右摇荡。
“嘿嘿!”
他狡黠一笑,黑不溜秋的脸上一双眸子在熠熠发光。
“师傅!你猜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空麓得意道,把银子小心放到空净面前。
空净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一把揪住空麓的后领,骂道:“和你说过不要偷,你偏不听!”
空麓乱蹬着腿表示不满,大叫道:“空净老头儿!我没有偷!好你个臭和尚,屁本事没有,就知道诬我清白!”
“不是偷的,这锭银子还是佛祖送来的不成?”空净的眉毛拧得和麻花一样。
他是浓眉大眼的长相,此刻瞪着眼睛颇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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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净第一次遇到空麓是在五年前的冬月,就见那时才八岁的空麓偷吃供品,抓着冷硬的馒头狼吞虎咽。
他永远也忘不了逮住空麓时的画面:
一个非常瘦的小孩,光着脚,全身上下的衣物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满是青紫的冻疮,被揪住时嘴上死死叼着没来得及吞下去的一小块馒头,脏兮兮的黑脸蛋上冒着鼻涕泡,还不忘卖力讨好地向他傻笑。
空净虽是出家人,但从不自诩慈悲。他心冷得像石头,厌世又入世,边骂世界操蛋边数铜钱。
他看到空麓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嫌弃,继而是为被弄脏的佛堂感到烦躁。
哪里来的小乞丐,他心里鄙夷,想把像老鼠一样偷吃的空麓提溜出去。
但鬼使神差般的,被一个小孩的眼神搅烦了心。
那是怎样的眼神?逢迎讨好的卑微,带着几分悲戚和麻木。
“闭眼,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那时的空净听见自己说。
小孩颤着睫毛闭上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想象中的坠地感始终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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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被空净像小鸡崽一样拎着的空麓渐渐不爽。
许是随了空净的粗鄙,他一顿哭嚎,一分真委屈九分装模作样,嚷嚷道:“我真没有偷钱!我采了一篮山上长的玉琦罗,都卖给了一位神仙姐姐。”
空净立即松了手,别扭道:“寺里不缺香火,不用你四处找寻营生之计,外面人心险恶,有的是恶人给你苦头吃。”
空麓嘴里叼了枚铜钱坐到一边,斜眼晃着腿,这种话师傅翻来覆去地说,实在不新鲜。
空净看到他这赖皮样,顿时恨铁不成钢:“无钱无势的人,命便如草芥,曝尸荒野也无人问津,你吃我的喝我的便算了,不要再让我给你出棺材钱。”
见空麓如石猴儿般冥顽不灵,空净不欲再理他,便瞅着空麓上交的银子啧啧称奇。
灵妙寺偏僻破旧,供奉香火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从有限的收入里拿出点求个好兆头,收到的香火都是细碎零钱。
银子是个稀罕物,空净还没摸过。
他伸手揩几下银子,又忍不住将银子托到手上把玩,左掂右掂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空麓等着他把银子揣怀里,空净却突然起身,毫不留恋地将银子丢给他。
他一边手脚并用地接,一边惊骂道:“财迷转了性也不能糟蹋钱!”
“不及铜钱手感。”空净捻着铜钱转身离开。
见师傅不收银子,空麓一溜烟跑向后院,把银子放到拾荒时捡到的黄木盒里。
这大概是大户人家丢弃的雕花黄木盒,被他当作宝贝藏在床底,盒子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一锭银子,一串檀香手链,六枚铜钱,还有一本走江湖的神棍送他的练气诀。
修仙不是什么奇人怪事,凡界去往修仙界并不像修仙界往仙界还要登成仙梯一样不可触及。
每年经过修仙资质的选拔前往修仙界的人不在少数,但多为达官贵人或商贾之家出身。
据说有些名门世家为子弟重金购入各种灵丹妙药,把原本的修仙废材变废为宝,再敲锣打鼓庆祝跨入修仙之道。
普通百姓没有门路或是一番机缘,那修仙就是没影子的事,一般人想见到个正儿八经的修仙之人都难,是以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大行其道。
空麓熟稔地翻阅练气诀,他的字都是空净教的,空净肚里没太多墨水,寻常字也认得,遇到生僻字就捉襟见肘。
而这本手抄的练字诀里有不少龙飞凤舞的怪字,他很勉强才将书看下来。
被师傅说平时鬼精的人看起书来有种执着的傻劲儿。
空麓不懂修仙,练气诀本是以灵根为心通过吐纳来达到运转体内及四周的境界。
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把看书当作一种奢侈的享受。
从前他就很爱看东大街一家杂货铺里的小人书,这些小人书文字很少,大多时候无法从字面上去获取所有信息,往往需要通过观察和想象来构建故事。
看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当成看小人书一样,也不纠结某个字的意思,只是享受过程。
便日复一日地看,熟悉到纵使不识其中一些字也能将这本练气诀默写下来。
回味了一遍练气诀的内容,他摸出藏在裤腰里的玉佩。
那个姐姐为什么会把这玉佩给他呢?他若是运气好就不会次次赌小都开大赌大都开小了。
但空麓还是将玉佩捧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一脸的心满意足。
他其实清楚,师傅迂腐固执但刀子嘴豆腐心,成日像个老父亲一般时时念叨担心,说这世道是有钱赚没命花,更是常常破口大骂读书人诡计多端。
这玉佩要是交给空净很可能就读不成书了,所以得先斩后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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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月光攀着破落的窗檐进了屋,窗外的池塘里蛙声不绝。
空麓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跳下床,拉闩推开门,一屁股坐到门檐上。
前日下过雨,空气很是舒爽,晚风习习。
池塘的水面倒映着月亮,往日恼人的蛙声在孤独感侵袭的时刻倒添了几分热闹和生气。
他仰头瞅了会儿天边的月亮,那莹白的光辉好像照到了他的心上,澄明而舒坦。
风的清新,月的皎洁,水的澄澈,土的湿润,万物之息交融,与人的呼吸共振,在吐纳之间感受彼此。
空麓觉得自己的状态有点怪,大概是盯着月亮看恍惚了,他好像看到池塘边的柳树在跳舞。
从前安静低垂的柳条向上甩动,树干左右摇摆像在扭腰。
许多叶子狂欢般蹦到空中,落下的时候又被像手臂一样伸出来的枝桠接住。
他低头揉了下眼睛,又发现脚边的土在动。
这下可再也不能淡定了,他猛地从门檐上弹起来,用双手紧捂住眼睛。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嘴馋尝了您不少的瓜果,还请佛祖大人有大量,我我我可以发誓,我空麓,就算馋哭,从这台阶上跳下去,也不咬您的桃不啃您的馒头。”
向佛祖立下保证书后,他才稍微定了定神,悄悄漏一点手指缝,透过间隙往外看。
以防脏东西入眼,眼睛也不敢睁大,平时神气活现的眼睛挤成一条小缝儿偷偷张望。
维持着这个动作转了一圈,把四周都用这双火眼金睛辨别了一遍。
见柳树和平时一样安分,土也乖巧不动,便心想应是今日过于兴奋才看见了幻象,整个人渐渐放松了下来。
空麓长舒了口气,刚刚吓得身子都僵了,甩了甩紧绷后发酸的胳膊,他伸伸懒腰准备活动筋骨,却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身体好像在变得更加轻盈,僵硬酸痛的感觉在飞速消失,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松弛裹住了他,像睡在绵软的云里。
熟得几乎烙在脑子里的一句练气诀忽然浮现在眼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
他不知其义,却若有所感。
穿云破雾般拨开生涩的口诀,周身无形而牵引万物。
便置身一片息海,树、池塘、土地是万物之息的形,在息的空间化为虚影。
虚影在呼吸间变化形态。一呼一吸,吸气时虚影会膨胀,呼气时虚影会压缩。
他的呼吸不再短促,吐纳绵长而不觉滞涩。
“诶?我要成仙了!我要成仙了!”空麓笑得眦出小虎牙,脸蛋两颊染上了激动的红晕此刻又黑又红颇为精彩。
这还不够,他飞奔去空净的门外哐哐一顿捶。
“师傅!师傅!”他焦急地喊,像蚂蚁烧了屁股。
“空净,快上香油。”叉着腰,中气十足。
“空净老头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袜子里藏了一串铜钱。”他气急败坏地使出一记以扎对方心为目标的回旋镖。
然后,成功地,被空净拎起来了。
飘飘然的感觉戛然而止,残酷的现实令他悲愤交加。
“小兔崽子嫌师傅命短?半夜三更嚎得我垂死梦中惊坐起,快摸到手的银子都飞了,你信不信我用鸡毛掸子撵了你。”骂到这儿,空净的眉毛跳了跳。
他顿了顿,继续道:“老虎不发威,猴子称霸王,这样吧,你念三遍‘我是小兔崽子我不敢了’,我就勉强留你一天。”
想到了出气的好法子,空净的眉头舒展了,耐心也上来了,他松开揪着空麓的手。
“昂首挺胸站好,头不要别在一边。”空净好整以暇地抱胸站立。
空麓一脸怨念,像只要发威的小狮子。
“对,就这样向前看,严肃可以,别这么苦大仇深。”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某人的怨念。
“不仅是我,这会儿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都能听到,用你最认真的态度最响亮的声音喊出来,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要成仙的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