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结束,黄锦从乾清宫出来,身后跟着张佐。
黄锦对张佐毕恭毕敬,就算二人同为兴王府太监出身,但张佐地位远在黄锦之上,黄锦对张佐的恭敬既像是对上司,又像是对自家长辈。
张佐问道:「龙山,你跟陛下说,朱先生打算以骆安和陆松等人,去截查地方卫所押解生铁的队伍……朱先生信上是这么说的?」
黄锦身体一震,随后意识到什么,急忙道:「未有,是……卑职猜测的。」
张佐面色不悦:「你真会想啊……朱先生都还没定策,你就敢如此胡说八道,那若是朱先生没有带锦衣卫前去截查运铁的队伍,那时陛下问及,你该如何回禀?告诉陛下,朱家小先生临时改变了策略?」
简简单单的事,经张佐这一说,黄锦顿时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还请张公公指点一二,卑职一时脑热,不曾深想。」
黄锦赶紧认错。
张佐叹道:「这位小先生,在王府时你便见识过了,做事京城出人意表,用起手段多让人始料不及,咱家只是提醒你,下次不要再自作聪明。」
「也是陛下近日总想让朱先生早些回来,再加上你拿出密文信函,陛下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去对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但若陛下真深究起来,发现有些不过是你揣度出来的,怕是你以后难再执领东厂。在厂卫当差,最重要的就是上峰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最好不要掺和进自己的意见。」
黄锦诚惶诚恐:「卑职谨记。」
张佐对黄锦的态度还算满意,点点头道:「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以后记住就行。再是想办法增派人手到永平府,这样无论是朱家小先生,还是唐先生用人,都能随时调动。去吧。」
黄锦拱手:「卑职这便去了。」
黄锦跟张佐作别后,走了一段路,才伸出手,抹了额头一把冷汗。
这会儿他深刻理解了「伴君如伴虎」的含义,皇帝没找他的麻烦,张佐倒先提溜一通。
黄锦庆幸自己以往在宫内没开罪过谁,对张佐也算恭敬,不然指不定就被人在背后穿了小鞋。
……
……
永平府城。
朱浩仍在「病」中,偶尔见见蒋山同等知府衙门的属官,也都是隔着内外间的帘子说上几句。
只有杨慎私下前来造访时,朱浩才从「病榻」上下来,二人一起到侧屋花厅的茶桌前相对坐下,斟了茶水,单独叙话。
杨慎道:「你这装病,倒装上瘾了,现在还不露面?」
在杨慎看来,你人都回府城了,也就没必要继续装神弄鬼,可以出去示人了。
朱浩笑道:「装都装了,正好我不喜欢跟地方官场的人过多接触,眼下已到这般地步,我的任务基本已不再包括治理一方,这个知府,只需要管好矿场的一亩三分地就行。」
「你……唉!也罢,你自己决定吧。」
杨慎对朱浩有些无语。
朱浩道:「用修兄有事直说。」
杨慎拿出一封信,却没有展示给朱浩看,只让朱浩知道有这样一封信,由他口头进行传达:「家父来信,告知让我们借助永宁卫人马,将矿场后山你藏在那儿的生铁运走,就近以卫所藏匿或打造兵器。」
朱浩点头:「挺好的,杨阁老深思熟虑,这比藏在矿山附近或是运到京城来,更加稳妥。」
杨慎道:「现在永宁卫署理军务的事卫指挥使佥事李镗,我想让你去见见他,跟他商议此事。」
朱浩有些为难:「这……怕是不妥吧?我乃地方知府,去见卫所之人,谈的还是欺瞒朝廷
的事,这恐怕……」
杨慎道:「除了你,还有谁合适?」
朱浩摇头道:「用修兄,不是我推三阻四,实在是这件事我无能为力……现在我能把事做到这地步,已冒了很大的风险,你不能再把更多的重任往我身上加。再说了,杨阁老若真有意要安排永宁卫的人协助办事,难道只想靠我这个知府来帮忙运作?」
其实朱浩都没好意思说。
你杨慎还当是以往京城时?
那时名义上我是你爹的门人,你爹指派我做事,甚至我对你几乎也是惟命是从,但现在皇帝、孙老头和你爹三方都已达成协议,我成为孙老头的人,你还想对我发号施令的话,就要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了。
杨慎没想到朱浩回绝得如此干脆。
但杨慎随即就明白过来。
朱浩把藏生铁的事告诉他,还让他有机会暗中通知杨廷和,并有了妥善的解决方案,这都是朱浩冒险的结果。
这并不代表朱浩还当自己是杨氏门人。
杨慎现在可没资格以为朱浩加官进爵为借口,让朱浩为其所用,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朱浩未来的仕途都给安排好了,从永平府知府卸任后,就会回到京城当户部郎中,以后吏部再想委派朱浩去哪里,恐怕既要经过孙交的同意,也要皇帝的准允。
朱浩的仕途前景,乃三方交易的一部分,杨廷和就算贵为首辅,现在很难说以他一己之力把朱浩给委派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当官。
而这恰恰是朱浩设计这一切的原因。
我既可以取得你们杨氏的信任,继续帮你们做事,套取想要的情报,却不用背负背叛杨氏的罪名,甚至连首辅杨廷和都没法决定我将来被委派到哪儿。
那不管是杨廷和当首辅,还是未来你们文官派系的谁当首辅,也没法名正言顺把我调去犄角旮旯的地方。
我的仕途既然是政治交易的结果,那你们文官派系想单方面撕毁协议不成?
那时皇帝就会站出来说,不行,朱浩是当初商议好被委派出来管理矿山,那他就必须留在户部,否则朕就要把矿山收回,继续派人经营和出去开新矿,是你们文官不讲信义在先,逼朕这么做的。
杨慎道:「家父让怀柔伯暗中跟李镗通信,但李镗是否会同意,两说。若有你这层关系,知府和卫所一同出面,那李镗应该就会打消顾虑。」
朱浩笑着摇头:「听起来是这样,但我还是不能如此做。我现在既为户部委派接收矿山,就不能明知故犯,望用修兄理解。」
即便杨慎说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地方文官武将联合一起对付锦衣卫,朱浩依然干净利落地予以回绝。
换做以往,杨慎肯定会给朱浩甩脸色,现在却不好意思这么做。
「唉!」
杨慎叹道,「或许你顾虑得对,是我太过强人所难。」
朱浩笑了笑。
你杨用修居然学会站在他人立场上考虑问题?
真是不容易啊!
以往你强人所难的地方可太多了,远不止今天这一次,现在你我虽共事,但已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做事岂能还像以前一样你动脑子我跑腿?
也该换换了吧!
「用修兄莫非是想自己去?听我一句劝,不要去。若是怀柔伯能说动李镗,固然是好,若是说不动,无论是知府衙门的人,还是你或你带来的人,都不能去碰这件事,否则恐留下隐患……我也是为用修兄你着想。」
朱浩好像挺为杨慎考虑的。
杨慎突然笑了起来:「那你觉得,让子升去如何?」
朱浩有点无语。
你杨慎真会利用
人。
以往利用我也就罢了,我本来就打算当卧底,让你利用。
但现在人家徐阶不过是个刚考上进士的天真小伙儿,你非要把人家拉下水,你这不是缺德吗?
再说了,你有说过把徐阶拉到你的阵营?
就算你肯,你问问徐阶他肯吗?
朱浩苦笑道:「不是不行,但这么做,会不会把他的仕途给毁了?再说他出面,李镗毁给这面子吗?是不是依然要牵扯到你?」
朱浩也是在提醒杨慎。
徐阶怎么说都是跟你一起来的,若事情发酵,被人揭发出徐阶去跟本地卫所的人见面,并私自转运本该属于官营矿场的生铁,那徐阶不什么都完了?还有,徐阶跟你一起来的,能说这件事跟你无关?
「嗯。」
杨慎点头,「看来,只能看怀柔伯是否有此等面子了。」
朱浩问道:「敢问一句,怀柔伯明知此事牵扯到朝堂纷争,他为何还要出面?我想问问,会不会跟他被调去南京当协同守备有关?」
杨慎没好气地白了朱浩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对你没好处,反正是家父暗中找到他,他也不能将家父拜托的事泄露出去。」
「勋臣嘛,往往都是干这些辛苦活的,谁让他们世代显赫?换了咱这些文臣出身,还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
……
就算朱浩没同意杨慎的提议,也没减少杨慎对朱浩的信任。
二人有商有量。
当晚,朱浩还与杨慎一起吃饭。
席间有消息传来,唐寅要见朱浩。
杨慎道:「你生病之事,估摸着也传到京城去了,而唐伯虎在矿场见过你,怕不怕他跟上面说,你是在装病?」
朱浩耸耸肩:「跟陛下打小报告吗?陛下会在意我这样的小人物?」
「你以往是小人物,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事关陛下所开矿山,几边人估计都想拉拢,你可别妄自菲薄。」杨慎道。
朱浩对一旁前来传话的于三道:「跟唐先生说,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让他回头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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