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铭御回到隼州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一年,正值元月。隼州城里此时还是一派新年的气象,即便它因当前边境的鼓噪而略显沉郁。薛铭御没有心情观赏这沉郁的新年气象,他携君命而归,只想如何履执君命。
他一回到他的隼州道行尚书台,便召来隼州刺史黄晏,让其直接在隼州城内军中挑选数千机敏干练的军士,派往边境,无分日夜巡戒,一有情况立即上报。
新年伊始,启国人在边境的动静却更大了,操练越发频繁、人数越来越多,且开始越界操练。
薛铭御真的不懂了,这启国人在边境折腾三月余了,这究竟是要做甚?!
敌国边境操练,事情可大可小,薛铭御整日惴惴不安。是否继续上报朝廷,内心也是犹豫不决。报了,启国人并未实际行动,不报,这边境的动静越闹越大。
思来想去,还是再报朝廷。边境的鼓角声,自己捂盖不住。
……
不久后,身在长兴府尚书台的丁奉再次收到了薛铭御发来的奏疏。奏疏又报:启国人在边境的操练愈紧,且开始频繁越界。
第二封奏疏同样使丁奉为难了,这又如何处置?他也不敢将奏疏扣下,只得硬着头皮,又一次将难题抛给皇帝:再开殿议。
皇帝看了奏疏,又开殿议。
会议跟上次没有不同,会上又是主战主和两派人争个不休。或许是长期以来的争吵让丁疏琰也觉得烦倦了,他坐不住了,索性起身说道:“诸位,启国人频在边境练兵,故作声势,一定是受激所致。”
“所受何激?”宽椅上的邹顒先问道。
“陛下,有些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丁疏琰转身,看着邹顒。
“讲。”
丁疏琰便说了:“陛下,我国以物换马,从兆国购入战马,已三年余。这三年间购入的战马已有两万余,足建一支重装骑兵。如此必然刺激启国。故其边境操练,以作恫吓。”丁疏琰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臣以为,我国应停止从兆国购马,再与启国订立和约,互不进犯。”
丁疏琰此言一出,殿内众臣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与兆国往来贸易,以物换马,那是户部提议、陛下准许的,丁左令现在竟然提议废除,真是敢说呐。为了避战,他真是不管不顾了。该是他一开始就反对购马,眼下终于遇着机会,抨击一通。
还没等邹顒开口,一旁偏座上的太子已经坐不住了。跟启国人订约?!他被丁疏琰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直接从座位起身:“我国从兆国换马,以建精锐骑兵,方能对抗启国。如今才进战马少数,岂能停止!?这岂不是自坏长城?!这简直是误国之言!!倘若今后战事再起,我方又凭什么对抗启国骑兵?!丁左令是忘了六年前那野山谷里的耻辱了吗?!”
丁疏琰也在气头上,又被太子反对且当众驳斥,终于忍不住,一时忘了对方储君身份,直接反驳道:“正是亲历战争,才知战事残酷。六年前,我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事,亲眼目睹我们的士兵被启国人残杀。试问,他们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他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我从前线死里逃生,试问在座的又有几人经历过前线??未经战者才好战!”
邹嵘一听盛怒:“既然经历了前线溃败,何不知耻后勇、一雪前耻?!不思反攻、一味避战,岂不是可耻?!岂不是懦夫行径?!这……”
“住口!”邹嵘话没说完,不等丁疏琰反驳,邹顒先从宽椅上起身了,怒目而视邹嵘:“你懂什么?在此胡言乱语!”
哪知邹嵘也正在气头上,血入头脑,直接大声回嘴道:“儿是眼见国土失陷,收复无期,心中痛苦万分……”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邹顒大怒:“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在此胡言乱语!!今后不准再进宣成殿一步!”
这句话终于让邹嵘清醒了一些。国土失陷,储君能比国君更忧么?!他这才察觉自己的父亲是从未有过的愤怒之色,意识到自己捋了龙须,不再说话,杵在原地,一时失措。
“滚回你的东宫!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邹顒愤怒不减:“散会!”说完转身往大殿侧门走去。
事情起得突然,在场大臣全无反应,愣在原地。这是众人第一次见邹顒如此愤怒,也是第一次见邹嵘当众顶撞邹顒。
“大家都散了吧。”尚书令丁奉站出来结束今日的殿论。
众人便陆续出殿。祁尚卿眼见数步之外还愣着的太子邹嵘,多想走上前去点拨几句:殿下直说前线回来的人是懦夫,可陛下也是从前线回来的!!殿下说国土失陷心中苦痛,可这是抢了陛下的话来说!!陛下听得这些,如何不怒?!
可太子与自己咫尺之遥,两腿就像灌了铅,近步不得。
丁疏琰跟赵俨出了宣成殿,又并肩而行。赵俨似乎心情不错:“太子竟然当众顶撞陛下!陛下今日勃然大怒,今后对太子,怕要另眼相看了!”
丁疏琰略皱眉头:“太子触怒陛下,你倒是……很高兴呐?”
“那……那是因为他要求战。”
“派去边境的人回信没有?”
“还没。”
“这薛铭御都发第二封奏疏了,你派的人在做甚?”
“快回了。快回了。”
……
出了宫的祁尚卿直接回到了家中。一进书房,来回踱步,心中焦炙。
宣成殿中发生的一幕一直在他脑中闪现。陛下发这么大的火,印象里还是头一次见。因为战和之争,朝中的两派人已近水火之势,如今太子又因为此事触怒陛下。假若没这第二封奏疏,太子也许就不会在殿会上失态,也不会触怒陛下。
或许应该暂置战和之争了,这已经危及陛下与太子的关系。也许应该告诉铭御:边境情形,如无大变,勿再上疏。
他坐到书案前,提笔,给薛铭御写信一封:
“铭御君兄,启信见安。兄自隼州二次发来奏疏,朝廷已收悉。陛下又开殿论。此次殿会,太子主战心切,与左尚书令丁疏琰针锋以对,触怒皇帝陛下,被罚闭门思过。陛下盛怒,此所未见。如今朝中战和之争,已近水火之势。殿下又因此触怒陛下,帝储恐生嫌隙。若如此,必使他人心生二意,窥觑储副之位。太子殿下年轻气盛,遇事难制,恐再触圣怒。唯暂置战和之争,是为一途。
今启国频在边境操练,其实实续续、虚虚实实,不除故作声势、扰我军民之意。兄切要明辨,勿中其计。如敌故作声势,兄宜自度,不宜频频上疏,致帝储因此生隙。若如此,牵累殿下储副之位,则悔之不及。望兄忖量。”
写完信,放下笔,祁尚卿背靠座椅,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