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余君酌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人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此时的他不是应该在北地负责边防部署,怎么会跑来这儿道宗评定大会上。
“牧师弟…”
余君酌话刚到嘴边,在牧野的手按到门板上时他就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此刻,看着对方那张标志性的桃花眼却在眼下有一种隐忍和悲戚之意,那种如同应验了般的骤然压力,直冲的他大脑有些晕晕乎乎。
按照规矩,能进入此间殿堂的只有各宗各派掌门,而哪怕是顶着朝廷特派名头的稽查司副总长也只能伏低做小,选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安静待着。
门口,神皇派三贵之一的牧野道长前来任谁也都想的到,绝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站在众人面前的牧野头上乱发松散,双手泥污,满身血气。此刻他站在门外,旁人仅从外观上看他更像是个从泥地里莫怕滚打好不容易逃出死地的野狗。也正是这样一双充满悲戚与绝望的眼睛,让本来一肚子话要说的余君酌有些呆愣在原地,停了有一息,他这才开口。
“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此时,大院内,刮起一股淡淡的咸腥气味的风。
那似乎带有颜色的气味将屋子里的花都染成了红色,点点花瓣,如同鲜红,落在地上。
牧野推门的那只手手背上暗红色的血管根根爆起,于他身上,堆砌着数不尽的痛苦与绝望,而这,是两个同龄之人跨别数年的一眼。
余君酌这时才发觉,自从邱毅死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同这位发小好好聊一聊了。
牧野的视线先是从余君酌身上扫遍殿内众人,再然后又重归余君酌的手边。那柄长青剑不在他手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柄象征着掌教身份的历代符剑。转而,牧野推门而入,露出门后,满是萧肃的青青古道。
“余掌教,此人是为何?”
周围人开始有小声议论的,毕竟这在整个道宗评定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
就在这股声势即将愈演愈烈之时,门口,站立在原地的牧野开口了。
“君酌,我们所寻的道真的能实现吗?”
一句疑问似乎把他以及面前之人一同拉回到了十多年前,当时,他们的授业恩师正洋洋洒洒的解释着道祖眼中有关道的一切。而比他人都更加早慧的邱毅率先提出这一疑惑。
不待余君酌回答,牧野又轻轻摇了摇头,他疲倦道“不可能的,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大梦。那么梦中之虫又如何摆脱梦的束缚逃出一片生天?”
众人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毕竟在场的大多都是经历过几年神魔大战,真要说只是个入了魔的,除非是当年宗政一心,否则还真没谁在怕。
余君酌的语气尽量放缓,他仍愿意相信这家伙是在跟他开玩笑,不过这次确实有些闹的下不来台。
“什么梦不梦的,你是不是昏了头了,别玩了,阿野。”
在余君酌近乎哀求的语气声里,他看见牧野满脸堆笑的将左半边被头发遮住的脸给掀开,在原本左眼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而黑洞中央一枚泛着凶光的猩红吊坠直直插在上面。
朱红太岁
是的,此刻,这支被稽查司总长有意放走的十件混沌邪物里,唯一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邪物,真插在他同年好友的左眼眶里。
余君酌几乎疯了一般,对着身后喊到“别动手!”
然而,那帮子见惯妖魔的道人,在朱红太岁现身的同一刻,无数多利刃纷纷招呼上去。
牧野的笑容透着一丝悲凄,是啊,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然而他还来不及分享,就得为了这个秘密亲手葬送一切。
红色的月亮骤然升腾于地表之上。
这股完完全全,疯狂,毁灭的力量,恐怖的不像是来自这个世界。
余君酌的脑子嗡的一下断开联系,他位于两方交战的正中央,也是受波及最严重的区域。此时长青剑不在身边,又没有弟子门人帮他护法,情况着实是危险。
然而,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希冀。
那呼啸的血光眨眼便布满整座院子,内外殿堂两种世界,青红相间。
坐在次席上的韩梦琦挑了挑眉毛,前不久才获得火种的她,如今可以说是这座殿堂里为数不多有资格叫板的人。
她饶有兴致的盯着门外,嘴里却提了句“这就要走了?不再看看?”
被她点中的正是稽查司的那位林官子,此女子见自己身法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拱手道“在下突然想起有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你们忙你们忙。”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身前地板就被一支杯子给砸出个坑来。
“我说了,你可以走了吗?”
林官子咽了口唾沫,她现在只想说一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而另一头,围在门前的多是二三流道门的掌教,他们一起出手有些乱了章程不说,余君酌站在他们身前,也让这些人下手下的不是很利索。
故而,在那红光一瞬间,不少人其实还留有余力,只是不曾想那门口站着的男子竟然身子化作虚影,快的让人难以捉摸。
“宝象真云履”
一眼认出自家镇物的宋明理那是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他可太清楚这宝贝的作用了。
而当初,此物被稽查司借去自此下落不明,而今竟然会以如此方式出现,宋明理面带嗔怒的看向后方那欲哭无泪的林官子。
早年身形壮似夔牛的辽东大汉夏天恒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他佝偻着身姿,脸上疲态倍出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还能胜任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道门宝座。
老人拍了拍身旁好友的肩膀示意他以大局为重,继而,对着一旁宛如爷孙俩的韩梦琦小声道“偏官,还请看在同门面子上,出手一助。”
那个混世魔王般的火辣女子似乎真的很听这位和蔼老人的话,她笑着回了句“那我要进你的莲花宝藕阁一看。”
哪怕听了那么多荒唐事都勉强能保持一份淡然自若,可在听到女子如此要求时,他宋明理还是没忍住的骂道“胡闹,莲花宝藕阁乃是我门中历代祖宗之位所在,你一届女子如何进的去?”
然而看都没去看那不中用的正财一眼,盯着夏天恒那双已经开始混浊的眼睛,韩梦琦满意的点了点头,她愉快起身,对着不远处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稽查司副长说“别等我回来,你已经跑没影了。”
对此,林官子自然是大气不敢喘一下道“那是自然”
于是,众人身后一席艳影跨过许多人头,笔直如流星般向着那处院墙内砸去。
阵法符箓间,牧野的身子如同被枷锁困住的野兽,他拼命挣扎似在以人力行不可能之事。
然而,这终究不是一场等量的对抗,他面前的可是一整个道门所带来的强大压迫力。
随着一颗流星登场,牧野的鼻子被一只靴子给狠狠踢了一脚,当即一股辛辣刺的他面门一片沁凉。
还不等他反应,又是一脚蹬在他小腹位置,听着胃里翻江倒海,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肚子里乱七八糟一片,整个人又像是被从中折断的羽毛,在这一起一落间重重砸在身后木门上,砸的门扉晃动,大地震颤不已。
呼!
只踢了这两脚,韩梦琦的身子在空中轻巧的转了个圈,随即在她落地时,鞋底下的两团小火苗也恰到好处的熄灭。
她看了眼那重重撞在门扉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的年轻人,啧啧道“这门什么做的,质量这么好吗?”
恢复视野的余君酌慌忙从地上爬起,他四下看了看,第一眼就瞧见模样凄惨的牧野正口吐鲜血歪倒在门口。
他控制不住的大声惊呼了一下,就像情绪突然崩掉的孩子,继而又快速跑到牧野身边,他面庞因为痛苦而不断涨红以至于渐渐开始扭曲,声音也从他肺部被一点一点挤了出来。
“你醒一醒阿野,那边都是假的,我是君酌啊!”
余君酌的眼眶里,牧野那张因为鲜血而模糊的脸庞开始变得抽象,他发觉,他的左半边脸并非是完全分离的皮肉,其下猩红色的血管密密麻麻像苔藓一样长满了里面每一个面,而在这些细密的黑红色触须上,似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恍惚间,余君酌似乎听到,牧野和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天上,是吃人的怪物”
牧野左眼框里,那枚猩红色的吊坠表面开始渗出红色的液体,那像眼泪一样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流淌向下,最终变作牧野手里的一把尖刀,狠狠的扎在面前至亲之人的心口。
余君酌几乎不敢相信,可当他底下头时,那明晃晃的红色又不可遏制的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诞与残酷。
“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保护你们。”
牧野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余君酌那张因为极度惊恐而不断变形着的脸,他温柔的扭动手中的刀柄,缓缓的抱起自己的挚友。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一个人。
韩梦琦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眼角的玫红色阴影开始闪烁,自她眉眼,唇齿缝隙间,大片大片如火一样鲜艳的花开始由一颗颗萌芽般绽放。
“真应该让你来当这个偏官,说真的,你可比我疯多了。”
在他对面,轻轻抱着好友身体的牧野缓缓把余君酌的身子放下,他的鼻梁歪斜,嘴巴里全是血和碎掉的牙齿,此刻,他手里握着刀,刀身漫长如同脐带连接着余君酌的心口。
他自然没法和那些人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将天道比喻成一头混乱的饕餮,而上面那些负责窃取它力量的人比作野兽都显得过于谦虚。
没有谁能从这场混乱中幸免于难,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一切发生前推翻它,推翻这座天地,让世界回到原来的正轨上去。
“君酌,你很快就会见到邱毅还有师傅他们,放心,我会让这个已经疯掉了的世界再次回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暗红色的筋络如同菌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在牧野那张脸上,他的身后咔吧咔吧一种骨头碰撞的可怕声音如长满脚的节肢虫般簌簌作响。
“你也是从地下来的?”
曾直面过地府阴帅的韩梦琦很清晰的感受到那份疯狂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牧野的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他身后两只鲜血淋漓的骷髅巨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他的身体里钻出。
鲜血变作红色的雾,迷幻朦胧中,那具人形的躯壳仿佛那双手的花瓶,孤零零的支撑着一个不属于他的梦境。
数柄利剑纷沓而至,那剑身轻颤,上头青峰明亮,似平潭秋水,使人望而生畏。
牧野无尽暗淡的眼眸里,黄紫色的闪光与那些青芒不分前后,然而他却毫无所动。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了很久,到底怎样才能阻止杀戮的肆意蔓延。
君主名相,枭雄草莽,这些人串联起的纷争最终会将这座王朝推倒。
牧野的视线从灰蒙蒙的天空一直向下坠落,直至看到人群中的一个道士。
“苍天不死,纷争不灭”
只要,我推翻了那个天,自我之后,一切历史将不再重演!
牧野背后,更多的骨头开始生长,仿佛他正背负着一整个地狱那样。
“再等等”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低语。
“等什么?”牧野自顾自的说话,好似此刻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天命”
那令人牙酸的话中透露出一种无奈的讥讽,位于最底层的世界,一个婴儿,或许称呼其为白骨更为恰当。祂蜷缩的身子略微伸展开一点,原本被压在身下的双手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一样,表皮光滑如许。上头粉嫩有肉眼可见的纹理。
婴儿恐怖的骷髅脑袋里,一团金色的火无声的被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