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道统以神皇为首,其以国教之名而受天下人所敬重,除了肩抗司礼之重任以外,还担当教化之责。
然而,神皇道统毕竟只涵盖了主要的城邦,天下之大,道统又何以广布。所以,另一种道学广而流传,它不受礼乐宗族所约束,不受人伦道德之捆绑,不受善恶心性之分辨。因为从不曾有过体系,所以,本身并不具备成为神皇派这样的特大宗门的潜力,但其本身的随性又使得它门徒众多。
虽衍生出众多门派,但追根随缘还是能寻到这个道派最根本的一个源头,那是由少数几个宗族或散修们组建的一个隐秘且松散的道门,旁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它的名号,其名曰——玄门。
当然,被人提的多了自然也就神秘不起来,可当所有人都自称玄门弟子,但真要说玄门的本事却都只学了一招半式,故而玄门又被称作天下第一大宗,可水份极多。
如今楚清河简简单单两个字,让我对这个秘密道派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你确定?”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好歹也是神皇派的,看样子混的也不赖,玄门这种同级别的宗门指不定就真接触过,他说是那不就是嘛。
楚清河点点头,可他眉宇间紧缩,语气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他道“玄门中人,派系分明,其中有善道也有恶道。而我们手上的这个图案,则象征着七杀。”
我听的眉头直皱,楚清河继而解释道“玄门重术,弟子门人多以参修太上十字真诀,而这十字对应的正是十神之位。你手上的图案是偏官七杀,一位实打实的恶道。”楚清河最后一段话,语气都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
“我还是不太懂。”对于十神这个问题,第一次听闻的我,还是分不清它和五行八卦的区别。
方知有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他开口道“听闻玄门奇书太上十字真诀中蕴藏有真正的大道,而众生只能选其一参悟,其中修得最高境界便可自摘其名,而这一代,修成的不过寥寥数人。”
也就是说,十神是指十个称谓,只是刚好化用了十神的名字,也或者,名字本身就是关键。
“恶道…既是修道,难不成他们会和那些邪魔歪道一样,专爱杀人放火?”我接着追问。
方知有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清楚。而楚清河目光沉凝,他只是望着我手中的蓝布,思索了片刻,才低声道“玄门之事,不要掺和。”
这确实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可就连方知有也没有表示反对,反而一脸的愁容道“还是少惹事生非,休息一晚便抓紧上路吧。”
对于他们的谨小慎微,其实我是完全能理解,正如当初在面对黑莲和地府,那时的我深刻的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是难以应对仿若山峦般的宏伟力量的。
不远处,怀明玉正带着福生去买吃食,福生总是这个抓一下,那个摸一摸的。怀明玉跟在旁边,像是个大姐姐一样,牵着他。而头顶上,晴空万里,真真是个大好天气。
方知有拎着个大布袋子,随着他走动里面叮铃咣啷一阵碎响。看他样子就知道,那袋子里装的都是些碎银铜板。
客栈里只有大堂点着灯来,小二正靠在一旁的廊柱上,神情显得颇有些懒散。这店生意并不景气,接连好几日也没几个人来吃饭,这盼了许久,眼看都小半年没怎么开过张的客房,终于是迎来了几位客人。
怀明玉的到来引发了一小波的热潮,对于这么一个行走的美人,这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妮子委实是有些吸引人。
再说,又有谁不喜欢特立独行的美人不是?说到底,还是光州这座小城寂寥太久了。
“他们都看着我干嘛?”怀明玉从楼上下来,路上,方知有又给她置办了件替换的衣服,本来想着,要不换套女儿家常穿的那种秀气衣衫,结果怀明玉这丫头鄙夷的将方知有拿来的那件绸缎丢开,自己又选了套小一码的行者服。
老板当时呵呵笑着,说什么“没想到这衣服倒是合了姑娘身。”可不是新奇嘛,我看到那身小一号的行者虎纹补,有些担心以后怀明玉的夫家受不受得了这丫头咯。
“姐姐好看!”福生这家伙嘿嘿笑着,怀明玉看着这么个傻小子,落落大方的坐了过去。
这些天里,除了我之外,福生也就和她最亲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她俩像是亲姐弟。
晚饭后,从官府刚回来的方知有极为得意的把那钱囊踮在手头,今天抓的那批人中,有一位是先前通缉的逃犯,加上举报有功,知府政绩上狠狠的添了一笔,百姓口碑也有了,索性一高兴,把先前的赏金连带着此次的奖励一并从库房里提给了方知有,这下真就是皆大欢喜。
方知有美滋滋的拿着这笔钱,我跟在后头保驾护航。
虽然方知表面上很是一副精明市侩的样儿,但对朋友还是相当慷慨,就好比答应了帮我这件事后,到如今的开销其实全都是他一个人去出的。
也确实因为我身无黄白物的缘故。
怀明玉见方知有得意的样子,便打趣道“你这得钱也太容易了,要不方大师也教教我怎么算财运呗。”
受着怀明玉的方大师这个称呼,此刻飘飘然的方知有捏了捏小胡子,他嘿嘿然笑道“不常有不常有,这捡来的财,纯属运气。”
他四下看了看,却发现少一人,于是道“楚道长呢?”
“他说有事,就出门去了。”我回他。
方知有点点头,随即他招呼小二道“诶,小二,让后厨再整两个菜来。”
旁边意态阑珊的小二很懒散的回了句“厨子回家了,做不了。”
“岂有此理!”骤得富贵的方知有,突然有种力无处使的挫败感。一旁的福生打着哈欠,他望了望方知有,伸手就去摸他的胖肚子。
方知有看见福生关切自己,只是笑了笑,他道“走,晚上带你们吃点好的。”说着,就要先上楼去换个衣服出门。
我暂时没那胃口就给推了,而怀明玉觉得人不齐也就没去,最后方知有带着福生屁颠颠的出门去。
很快,楼下只剩下我和怀明玉坐在大堂里。
我习惯一只脚盘坐在椅子上,而面前的怀明玉则一手撑着个脑袋,她看着面前油灯里的烛火,安静的气氛布满四周。
怀明玉有着不错的相貌,柳眉星眸,一颗萤火般的红痣落在她右眼眼角处,微不可查。她的面相很是清冷,这和她性格倒是蛮冲突的,熟悉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一股澎湃生气。也许是早年习武的缘故,怀明玉身上没有什么脂粉气,加之骨相俊朗,有种阴柔的美。
望久了,目光突然与她对视上,这才略显尴尬的偏移过视线。
但觉得她一直在盯着我,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就很奇怪,于是我把视线又移了过去,看见她望着我的眼睛,神情很是认真。
“怎么了?”我开口问她,怀明玉道“道长眼眸里藏着一个姑娘。”
“啊?”我有些摸不清楚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就见她笑着眨巴了两下眼睛,她用那双璀璨星眸望向我,直好像要看到我的心底。
我有些心虚的回避着她的眼神,听到她说“道长的眼里时常是睿智的,在有疑惑的时候,眼眸也会发出困惑,在高兴的时候,眼角都会透着笑意,而只有在安静的想着什么的时候,道长的目光才会变得深邃,又悠远宁静。我猜是因为一位姑娘吧。”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怀明玉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看动物学来了的,动物不会说话,所以它们的眼睛最是会表露真心,其实人也一样。”
对于她的评价,我整理好内心的思绪,而后轻声笑了笑,道“受教了。”
怀明玉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笑,虽然这些天里发生了不少事情,但这位漂亮的姑娘却能很快振作起来,这让我和方知有也放心不少。
其实,关于她的身世,方知有已经提前算过了,只不过结果他连我也没说,只让我切莫提起,他来想如何说辞。
怀明玉果真就一直在等,短短几日的接触,即是在治疗这位姑凉,同样也是在将我重新拉回到人世来。
在小二的哈欠声中,烛火似乎也隐隐卓卓的有了睡意开始变得虚弱,而门外暮色渐浓。
…
热闹的人群终究还是被黑暗驱散,夜幕下的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走动。
从晚饭过后,楚清河借故离开,穿行了几个街巷,一直走到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才止住脚步。
他蹲在巷子深处,手上拿出一张油纸放在面前,而后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他小声念诵着咒语。
不一会儿,阴风阵阵,楚清河面无表情的点燃了黄纸,那风古怪,面前的黄纸很快便被一股旋风卷着,快速烧完。而楚清河又从怀中摸出几张黄纸来,这次他不着急全点上,而是一张一张慢慢的烧,他开口问道“近日城里可来了些会道法的人。”
面前摆放的油纸上出现一行烧焦的图案,仔细看去是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上面写着,有的,在城东。
楚清河继续烧着,他嘴里问道“多少人?”
那油纸继续烧着,上面又出现两个字,一人。
一人?楚清河眉头挑了挑,他继而问“那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油纸上没有字显露,看样子是它也不知道。
楚清河继续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将手上的黄纸全烧了,这才起身。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身子后转,目光沉凝的望向不远处的监牢。
…
牢房里,晦暗的空气中,夹杂着污浊的晦气。就连监牢的官兵也不愿意到里面的牢房里去,那里实在是不像能住人的地儿。
这里,不论白天黑夜,总是乌黑一片,而时常会有人惨嚎痛苦,不是因为受到什么严酷的刑法,但是因为这里密不透风的空气,还有不断有人在那呜咽的痛苦呻吟,正常人待不到片刻便会感觉浑身难受。而这里,时常会有人被关久了导致发疯。
躺在一撮还算干净的新草堆里,已经适应了这里闷臭的恶心口气,躺在地上的黑脸男人,只是闭着眼睛想着赶紧入睡,能暂时逃避一下这种悲惨境地。
渐渐的,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可是什么人能出现在这里,这可是监牢。当他睁开眼睛疑惑的想要看向四周的时候,面前黑暗里站立着的那个人影率先开口了,他说“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救你出去。”
黑脸男人满是震惊的望着面前浓浓的黑色,他双眼明明已经适应了里面的环境,可仍是无法看清面前男人的身影,甚至就连附近的环境也开始变得模糊暗淡。
可不论他怎么叫喊,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而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四周已然没了一点声音,他就好像被黑雾笼罩,落进了一个无人的区域。
一种莫大的惶恐覆盖在了他的心头,几乎毫无抵抗,这个男人便开口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请您一定不要伤害我。”
面前的黑影巍然不动,他嗓音低沉道“给你药丸的人是谁?”
眼看戌时将尽,门外还没有楚清河的身影,怀明玉一个人百无聊赖的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水。
小二早早的回去歇息去了,半夜里,老板娘倒是起来上夜,看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门口,模样倒让人心疼,这年过半百的老板娘拾步走来,她关心道“还在等你家那位回来?”
怀明玉本是想要起身去迎那妇人,在听到这话,不由得连忙摇头,她一脸认真道“不是,我还未婚配,夫人莫要笑我。”
那妇人却是张嘴做那吃惊状,她满脸的可惜,拉起怀明玉的手,关切道“姑娘应是不愁婆家啊,怎么这么大了还……”说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脸上笑意更浓,她道“莫不是…呵呵,这我可就要多说你两句了,这男人啊…”
怀明玉听的眼睛直往上翻,她连连告罪道“夫人休再提了,我这便回去睡觉,您也早些歇息吧。”说罢,她感觉脸上滚烫,赶紧起身逃也似的溜到了楼上。
看着身姿矫健的怀明玉,老板娘只是有些感慨道“这年轻人啊,就是玩的野。”
…
长街口,位于光州城东区的闹市旁,这里以卖各种杂货的小商贩居多,沿街一路过去全是摆摊的,里面种类繁多,让人看了目不暇接。
时至日沉戌尾,此时的长街口冷冷清清,唯有一个个摊位整齐摆放,有那零星的布伞上挂着些布娃娃,此刻迎风吹拂,显得越发凄清。
楚清河缓步走在这条路上,他眼神清冷,目色如炬,左手始终搭在腰间剑鞘上,身子绷紧如同一头随时能暴走的野兽。
厚实鞋底踏在泥沙夯实的地板上,那嗒嗒嗒的脚步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
街对岸,一个头上套着块白色布袋的男人站在道路一边,楚清河在望见他的时候,身子也随之停下,对面先他开口,问“你是在找我?”
将搭在腰间长剑剑柄处的右手缓缓紧了紧,楚清河调整着呼吸,他语气尽量平缓道“你是玄门中的七杀?数字是几?”
对面那个白色布袋套着脑袋的男人挠了挠头,他语气有些不善道“你知道挺多啊。”
不待他说完,借道这头是楚清河先发制人。他身子猛地前踏,手腕一拧,腰间长剑顺势拔出,而后银光乍现。
站对面的那个套白色布袋的男人离着他还有好些距离,却险些没反应过来,只身子往后一跃,跳到一个木桌后头。
一道剑光藏在空中,剑势顺着前进的方向猛然劈在了那桌子上,木屑纷飞。
楚清河一击未建功,遂又补了几下,那木桌承受不住四分五裂的瓦解,但后面空空荡荡,却无一人。
“神皇剑意,原来你是神皇派的啊。”那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清河看都没看抬手又是一剑。
那剑气远去落在空中,显然是劈空了。身侧传来那人有些促狭的笑声“差点就被劈中了,小子,你是清字辈还是长字辈的?”
街巷一角,蹲在一把破旧伞上的白布男人望着那转身面朝他的楚清河,没有气急败坏,反而颇有些兴趣的问了这么一句。
“天守宫门下,楚清河。”
听到来者自报身份后,那白布男人摩挲着下巴,他语气有些迟疑,道“清字辈啊,有些难搞了。”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白布,讥讽道“我的数字就写在脸上,想知道就自己来看啊。”
他话音未落,楚清河一抹剑光已至。那男人脚下一点,身子从那破伞上跃过,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在空中突然被一团黑雾笼罩,继而消失不见。
“幻术?”楚清河紧跟着一剑刺出,可还是慢了一步。望着空中连一丝烟尘都不曾有,眉头紧锁的他,有些不确定的自言自语道。
而就在他身后,一杆银弩已经满弓上膛,对准了他的后心,躲在黑影中的那人,无声的低语,而他的手,也扣动了弩器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