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河回来了。
经过一整晚的忙碌,当他再此踏进客栈里时,等候已久的我舒展着身子,只是四目相对间,他眉头微皱,从我身边错开,要去往后院。
“你受了伤,需要帮助吗?”我看着漠然无语的他从我身边走过,浓浓的血腥气让人很难不去在意。
“不用。”楚清河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我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后院,想通了些什么,又有些东西没想明白。一整晚未归,回来身上伤痕累累,且有浓重腥味。除了这些,我还闻到泥土和杂草的气息,应该是城外,他至少是出过城的。
地板上残留有泥土的印痕,漆黑松软的土质和城中的黄土显然不同,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坐在椅子上,听着后院打水的声响,我闭上眼,开始思考,楚清河今晚是去杀谁去了?
昨天白天里,只有那个黑脸男人说了挑衅的话,而后从那个艺人团队里翻到的布匹上印有玄门中七杀的图案。
“七杀”我缓缓睁眼。楚清河的实力我不清楚,但若是以寻常修士的说法,我猜四品散仙应该是有的。
因为真正见过有道行的修士不多,目前能在他这里拍的上号的,也就袁城里在将军府的那几位,实力肯定是比四品要高不少,其中正字辈的神皇派道士,给他的感觉和那位号称紫虚道长的很是相像。
而同辈中,他和尚未失忆的张福生交过手,福生的实力便是四五之间,寻常达到这个高度的,便已然难逢对手。
能把楚清河逼到这个份上的,那人应当也是个高手。只是…我望着那后院里拿冷水冲洗身上污渍的楚清河,回味着白日里他说的话。
玄门十神对应着太上十字真言,这听起来像是十种不同的修炼方法。方法不同,对人心性的影响也会不同,所以玄门作为和神皇派齐名的大宗,内里不可能都是如七杀这样的恶道,大多应该都是善的。
如果七杀是恶道,那么玄门为什么不自己清理门户。又或者,玄门实际上是和神皇派有间隙。
不远处,传来鸡鸣之声。
一夜过去了。
院子里,一桶冷水从上而下浇灌,冰凉的井水将身上的困意击退。站在院子里的楚清河,沉默着不发一言。
一条毛巾被递了过来。
透过湿答答的头发,楚清河的眼充斥着血丝,他望向递毛巾的我,停顿了片刻,伸手接过了毛巾。
“衣服我给你放旁边了,大概还有一个半时辰他们才会醒,你要不回屋先躺一会儿。”我斟酌着语句。
浑身湿透的楚清河,落在我的眼里其实很是萧索虚弱。他身上的气息低到谷底,腿上,手上肌肉还在抽搐,腰背上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但那些破损的地方,红紫的撞痕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始终沉默的楚清河将衣服一件件褪下,我很自觉的转过身去,听着他轻声道了句“谢谢”我眉头松了松,而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我还是没有开口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就像他也不曾再问过我福生的事一样。这种默契,有些让人觉得微妙。我会觉得和方知有无话不说,我会觉得与福生能彼此信任,但对于楚清河,却是一种相互理解的关系。
目送他上楼,那换洗下来的衣物也被点燃烧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楚清河做事确实很可靠,即便是虚弱到一推就倒的程度,他也坚持着自己去动手并眼睁睁看着火焰将衣服烧成灰烬。
独坐长门外,看着银白光亮渐渐占据天空,四周的漆黑越发明显也越见稀薄。
空荡荡的街区开始有行人走动,似乎有一把大手在将新的一天缓缓给推到台前。
不知看了有多久,方知有的身影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他呼吸着新鲜的口气,语气轻快道“早上好啊!”
“早”我嘴角微微上扬,也被这一声早上好给带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方知有跨过门槛,他站在我的身边,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每天都起的这么早,有练早功的习惯?”
“我觉少,天生的。”
方知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不管我说的真假,他起身迈步就要走到街上,他问我“吃点什么?”
于是我很认真的想了想,眉头紧锁,片刻后我道“随便吧,我什么都行。”
怀明玉起的晚,她一睁眼便觉日上三竿,这才赶忙起身,简单拾掇了几下,出了房门,看见楼下就我和方知有在门栏上坐着晒太阳,福生则坐在桌上玩着碗碟。
于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各位。”
福生拿起桌上的包子递了过去,他嘴里念道“吃早饭。”
怀明玉接过包子,她摸了摸福生脑袋,笑意温和道“谢谢福生道长。”说着四下瞅了几眼,随口问了句“楚道长呢?出去了吗?”
她话音未落,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怀明玉抬头看去,却见那楚清河正拾步走了下来,衣冠还算完整,可头发却乱糟糟的。
见到怀明玉望他,楚清河先是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也觉察到自己目前形象不佳,这有些羞愧的偏过头去,一边下楼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形象。
“早啊,楚道长。”怀明玉打着招呼。
我和方知有也都转身,看见楚清河脸上有些尴尬的僵硬一笑,他点点头说“早。”而后匆匆走进后院。
方知有看了看仓皇逃窜的楚清河,有看了眼脸上带着些许俏皮微笑的怀明玉,他脸上皱巴巴的,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昨晚,他俩…”
我闻言打断了他的猜想,道“楚兄昨晚回来的晚,今晨让他多睡会儿也好。”
方知有闻言却是斜眼打量起我来,他眉头一挑,语气似调侃的问了句“你怎知他回来的晚?”
白了方知有一眼,我没搭理他,转而向怀明玉道“今天得赶点路,天黑前得到万松岭。”
怀明玉点点头,身旁的福生却突然开口,他说“万松岭是什么地方啊?”
我一愣,方知有也不知所措,怀明玉却是喜上眉梢,她开口问道“福生道长,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福生眨巴着眼睛,他用一种小孩子般的语气,回应道“玉姐姐,福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被称呼玉姐姐的怀明玉倒是有些错愕,不过看她的表情,似乎也并不反对就是了。
“福生的心智似乎恢复到了四五岁的孩童模样。”方知有摸了摸嘴上的小胡子,他皱着眉头望向我。
我点了点头,这些时日与福生相处最为密切的自当是我了。要说福生的变化,确确实实我能感受到他不复之前的痴傻呆愣,从像个婴儿般大闹再到如今似孩童般好奇,这些都是福生心智在不断成熟的表现。
结合福生先前偶然冒出来的那句话,也许,福生的记忆并非完全消失,也有可能只是被暂时洗去。又或者,福生一直在凭借自身顽强的意志,去对抗这种妖法上的入侵。
想到这儿,我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上前走到福生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语气尽可能的平静道“福生,你…你可还记得我?”
福生望着我,他眼中仍是有些疑惑,道“你是一盂。”
我心中狂喜,但脸上没有表现的那么明显,我继续道“诶,是我,我是一盂,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袁城见的,你可还记得?”
“袁城…”福生的眼神涣散,似乎在努力寻找着类似的记忆。
我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不记得了。”福生眨巴着眼睛,随即他摇了摇头。
我重重洗了口气,而后还是面带微笑道“没事,不急,不急的。咱慢慢来。”
我回过头,朝方知有摇了摇头,后者缓步走进前来,道“福生的记忆恐怕还是呈碎片化,需借神皇派的灵尊梦貘来帮忙修复。”
灵尊?我投向询问的目光,而率先替我发问的则是怀明玉,她先声一步,开口道“灵尊?梦貘这是什么?”
“先说灵尊吧,一般而言门派中都会有个长老之类的职位,有本门弟子晋升上去的也有特聘的外籍人士担任长老之职。”方知有看向怀明玉,后者点点头,方知有这才继续道“而道教中,长老一般都是人类担任,而灵尊这类则是由一些珍奇异兽担当,二者在职位上并无差别。”
“道教体系中,本就有妖仙,所以这并不难理解。而妖族兽类想要获得人族的认可,便得接受封正。封神榜都知道吧?”方知有环视四周,见我和怀明玉,甚至就连福生都点点头,他才继续道“封神榜里,除了人类,还有不少妖族的,那就是一次大封,天地间都不见得能有第二次。”
“而类似于神皇派灵尊的这种,都叫小封。硬要做比喻的话,则类似于,朝廷授权给地方官任免底下的职位。灵尊即是道教宗门对于妖类的封正。”
怀明玉听完后,总结道“也就是说,梦貘是神皇派的长老灵尊咯。”
方知有点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
继而,他又解释起来,这梦貘是何物。
“早在炎黄始祖时期,天地间便有各色生灵,其中在西边也就是如今的蜀地那一块,有一种似熊似豹的黄黑之兽,以梦为食,也可使被吞噬的梦境重现。梦是记忆的延伸,如若能让梦貘来,想必福生的记忆也能靠这一场场大梦来唤醒。”方知有说着,怀明玉听的入迷,而我则觉得这家伙倒是靠谱了一回。
做梦忆往昔这种事情,我可以算得上是行家了。
我偏头看向福生,福生目光转了转,他好奇的问道“那梦貘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个问题,方知有也没答的上来,他咂了半天嘴,想来还是很耐心的解释了句“想必即是兽类,那么必然有公有母,神皇派的这只,我倒是不清楚,回头你自己去看吧。”
福生点点头,继而又问“那他靠吃人梦为生,还需要拉粑粑嘛?拉出来的是梦还是什么?”
方知有眉头皱的更紧,我见状把福生拉了回来,道“一切都等你自己去见了便知。”
福生乖巧的奥了一声。
此时,楚清河从后院走了出来,重新梳洗一下的他,除了脸上还是惨白一片没有神采之外,其余的倒是和之前一样。
“楚道长,怎么脸色这么差?”率先注意到的是怀明玉,而对于她的关心,楚清河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草草吃过早饭,一行人便离了客栈,出城东去。
路上,不发一言的楚清河,只骑在马背上跟在我们身后,似眯眼假寐。
福生和怀明玉围在方知有身旁,听这个江湖老游客说起一些个奇闻异事来。我在前领路。
官道两旁白杨青葱,花蝶争奇斗艳。来往行商驮着货物,从我们身旁经过,也有那男子斜眼撇向怀明玉。
有风流公子朝怀明玉吹了个口哨,后者则扬了扬手中弯刀,旁人见了无不竖起拇指笑着称赞。马背上的怀明玉俏丽身段,容貌被斗笠遮盖,面纱下的美人反倒更勾起人们的幻想。
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楚清河恍惚间做了个梦,他梦到十二岁那年在山间游水,许久不见的师兄从山道上下来寻他。
二人骑马一齐回山上去,那时节,满山的山楂红透了半片山丘,他背靠着师兄,仰头望向天空,望着纷飞的鸟雀,一口一个吃着红火火的山楂。
下午的天很快就变了,阴云密布下,不一会儿雨点便啪嗒啪嗒打在众人的脑袋上。
方知有从身后的行囊里掏出几把纸伞,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家伙身后背的书箱是和哪个负笈游学的书生换的,里面总能掏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方知有递过来一把伞,于是我开口道“你这箱子里都有些啥?”
谁料这家伙神秘一笑道“这可都是贫道的宝贝,你忘了,我本质是干啥的?”
我想了想,记起第一次见面,他就背着个大箱子,身上衣服口袋里揣着的都是些骗人玩意。“你是二手贩子?”
怀明玉噗嗤一笑,方知有白了我一眼,他说“俗!我这都是小道精心寻络的,哪个不是个顶个的精品行货。”
说着摸了摸口袋,里面取出一张黄符来,他郑重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定睛看了看上面的符字,脱口道“大力神符?”
“这可是梧桐山韩修院里的崔长机道长亲笔所画,你看看,这上面的笔迹这纹路。不说实际功用,就这书法我卖他二两银子过分吗?”方知有说着又掏出只玉盒来,里面沉放有一枚玉扳指。
我好奇这东西他从哪弄来的,于是问道“你这还卖玉器?”
“外行了吧,这东西是法器。”方知有挑了挑眉毛,而我和怀明玉纷纷把脑袋凑近了看,就见那玉扳指上,翠绿花纹有些不同寻常,似乎上面刻着些密密麻麻的字。
“昔年龙虎山老天师力降妖兽,当地一位玉石巨匠更是出于敬佩要为其打造一块玉像。老天师尤拒不得,只好让其为自己铸成两枚玉扳指,其上刻有伏妖宝录,各为一半,拼在一起便是一块完整的心法口诀。”方知有说的是舌灿金莲,但我紧接着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道“伏妖宝录不是后人杜撰的嘛?况且,龙虎山的老天师那么多,你这是哪一位真人?”
方知有额了半天,一个字也没额出来,怀明玉疑惑的看了看我,我则一脸鄙夷的看着方知有道“诶,且莫妄言。”
雨水串珠,一层层叠压,数条长串连在一起恰似一张卷帘。
而这时,尤听得一阵琵琶声响起。
方知有还在那无力的辩解,怀明玉则笑着打趣,身后的楚清河眼皮子微动,我浑身一颤,目视前方,而在我身后的福生,则出声道“有杀气。”
道路前方,有人撑起一杆大红纸伞,身披紫色长袍的女子坐在伞下。
她身侧,那个撑伞的黑衣男人面容古朴正睁眼望向我们,而让人觉得可怕的是,他睁开的双眼处竟然是灰白一片。
女子身后,坐着一位弹着琵琶的老人,老人一身灰蓝长袍,头发胡子花白,手上抚着琵琶,手指轻勾,一声声,透人心扉。
“是他们了。”开口的是站着撑伞的白瞳男人。
紫袍女子的左手习惯性的搭在嘴唇旁,但见她开口笑了笑,道“动手吧。”
身前,弹琵琶的老人猛地一摆手,琵琶声猛地一震,而后在雨幕中,那一串串水珠,像是被什么东西割破,颗颗晶莹的水球被挤压的变了形。
而落在我眼中,看见的却是雨幕里,无数朝我们狂奔而来的刀客,身姿穿过雨幕,身体透明轻薄似蝉翼。
楚清河与我几乎是同时间出手。
一层金光挡在我们面前,而楚清河的剑气已经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林中水花迸溅,方知有被吓得一激灵,怀明玉也感觉到来自前方的敌意,她转过身去,手中弯刀不知何时被她握在手心里。
单手持剑的楚清河孤零零的站在雨幕下,而我则撑着伞驭马走到他的身边。
远处,琵琶声又响,这一次,整座林子都开始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