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整个山南道及临近地区都疯掉了。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无不在流传着一个故事。
原先岭南道东岸口的紫府道宗一夜之间门内掌教弟子无故失踪,据有消息灵通者调查,说是紫府道宗实际上是被人给秘密灭门的。由此,不少人又联想到之前另一个正处于鼎盛时期的栖云宗。
而,作为事件唯一的幸存者,当时还跟随着紫府道宗掌教的亲传弟子张福生至今流落在外,一直追查着道门悬案,直入山南道境内。
要说这张福生啊,那可了不得了,早年在道门大比中名列前茅,本就天资出众,如今抗着师门陨灭的压力,竟以一种近乎神奇的速度成就真人道身。
如今,他只一人行经于地府掌控下的人间,与一众阴帅斗得是难解难分,而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后来同行者中多了位如花美眷,这一路上,二人是郎情妾意你浓我浓…
“诶诶诶,我还没看完呢!”
顾湘君正看的兴起,突见手里的画册被那黑皮道士一把夺了去,这可让一路上倍受宠溺的小仙女可不高兴了。
以前这种小册子做的大多都是画些不合规矩的春宫图,市里坊间查的紧,以至于行业内的那位龙头不得不调转方向,去做一些不至于被抓的志怪传说,结果销量比之前做禁书的还好。
至此,一众老手艺人开始了题材创新之路,不少耳熟能详的故事都翻着花样来编,可这冷饭越抄越没人待见。于是就有了挖掘新人新故事这么一说法,而这届公认最佳的便是有关紫府道宗的小真人和那美嫩娇艳的小娘子的故事。
福生从她手中拿过那书上下扫了两眼,眉头皱起的同时,又翻开去看那书册的名录,这下他脸上表情更是丰富了。
“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且问你,上午让你修习的功法,你练的怎么样了?”
顾湘君刚想一叉腰说“嘿,姐们压根就没练。”但在看到福生那张严肃而又认真的脸时,没来由的有些气短,她缩了缩脖子,表情有些讪讪,她笑道“没…没练多少。”
大抵是清楚这家伙的尿性,福生只默不作声的到一旁的灶台,把买的饭食,路上摘的野果一一放下,再走到陶罐药炉前,找了块布隔着,小心揭开盖子朝里看看煎的怎么样了。
那边,暗自生着闷气的顾湘君鼻子吸动了两下,随即,忘了刚被某人教训了一通的事情,只见她两眼一放光,当即嚷道“葱油饼!”
一边,正像个老先生似的忙活着的福生听到身后的动静,只偷着笑了一笑,他闻了闻里面药材的气味觉得刚刚好后,弯腰将药炉拿起,那还冒着白气的黑红色汤汁冲刷着碗壁也冲出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微小气泡。
刚刚好是一碗的量,福生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些糖块,拿起旁边的筷子搅了搅,静静等着它变凉。
“福生,你从哪买到的,好些日子没吃到过了,我可太馋它了。”
身后的顾湘君直接上手把葱油饼卷成个柱子,就那么不顾形象的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和饿死鬼投胎似的,哪还有半点初见时的仙女模样。
不过,张福生是背对着她,怎么样也看不见就是了。
听着身后姑娘有些含糊的唠叨,福生用手轻轻搓动着一根木头的顶部,烟气当即弥散了出来,不过好在不大。
这里是属于内陆,雨气较少。如果是在南方,生火总免不了要起好一阵子的大烟,呛得人嗓子眼疼。
火升起来后,福生端了把椅子坐下,他手里拿着柄普普通通的小扇对着风口一点点煽动。
回顾了下今天要做的菜的步骤,福生便听到顾湘君在叫他,于是回了下头。
吃了个半饱的姑娘这时才想到还有个家伙在那勤勤恳恳的准备着晚饭,这让本就有些吃人嘴短的小仙女可就良心不安,于是,连嘴上的残渣都还没来得及擦掉,就忙着又卷了一张给福生的顾湘君,笑着把饼塞到福生嘴边。
对此,这勤勤恳恳的家伙只能无奈扬了扬满手的黑灰,但小仙女表示这没问题的呀,甚至好主动示范如何张嘴,很显然,仙女的贴心服务是要送到嘴里才算舒心。
“来嘛,张嘴,啊~”
“…”
福生一脸的不情愿,但眼瞅着刚升起来的火都要灭了,只能无奈顺从一下这个烦人的家伙。
屋外,连绵的阴云从酷暑中走出,眼瞅着就要熬过了盛夏,转眼便来到秋季。
饱餐之后,借着蜡烛的光亮,顾湘君的身影落在灶台前的墙壁上,这让原本有些简陋的房屋多了一抹家的温暖。
安静看着女子忙碌的背影,福生靠坐在椅子上,他感觉自己的肚子暖暖的,那里好像有一团温热小火苗正慢慢燃起。
福生不清楚该具体怎么形容那份感觉,就好像当年乘着烛光,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着师傅弯腰给自己缝补衣裳,就好像顾湘君的背影让他回忆起那记忆深处里模糊的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福生觉得这一刻比得上他在世间的一切美好,哪怕是经历过生死,甚至去到旁人只能想但都不敢尝试的地府,回来后的他,也只觉得稍微轻松了些。
一直以来,他都好像没有一个准确的归宿,背负在他身上的东西越积越多。道门修清净修长生,而他似乎走了条全然相反的道路。
在这山南道的边境待了有些日子了,福生租住的是一家搬去城里的住户的房屋。本该早些逃离这是非之地,但顾湘君的状态急转直下,这让福生一直担心的那根弦也骤然绷紧。
在接连丢失了天人福缘和仙人仙根,之前埋在身体里的暗伤也都一一显现了出来。
本身她的灵台受损需要尸地血花来医治,而鬼母设局前承诺给他更好的办法但这一切都被伶狐给打乱了。
之前尚且有长青剑为她做了次封印,福生也想过用子衿剑也来一次,可问题在于,已是恢复凡人身的顾湘君压根就沉受不住这等猛烈的冲击,目前所有的办法都近乎失效,而可想而知,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
似乎也是早有预感,顾湘君再这段时间里反而不要求赶路,只提议在她清醒的时候,福生能多陪陪她。
是的,顾湘君目前的症状之一就是会无预兆的昏迷,醒来也会随机性丢掉一部分的记忆。这大概是魂魄做的最后一点自我防御,随着日子不断的延长,顾湘君最终会忘掉一切又或者一睡不醒。
现在,摆在福生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伶狐给揪出来。
拜托了隔壁的老奶奶照顾,在顾湘君昏睡之际,福生都会悄然离去,他在寻找着有关伶狐的一切线索,在此过程中,福生将之前的一切都串联起来反复思索。
从伶狐故意变做顾湘君的模样这一点来看,她很有可能早就有了偷取顾湘君仙缘的这种想法,而据福生的了解,有记载这种盗取别人命运的术法的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才有。
而能和伶狐这种家伙合作的,他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个组织,那就是黑莲。
关于,黑莲的目的,没有人知道,只能从发生过的一些事来看,这个组织完全的邪恶,他们漠视生命,漠视法度,常常以百人千人为单位,做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以至于诞生出的某样东西更像是一种试验的产物。
据神皇派的情报,山南道有一位黑莲的十三月坛主,其名号为幽月。
黑莲里的各位坛主实力之间可能相差极大,但如果仅从境界来看,那可就太低估对方了。
当年的残月,能以一己之力拖住已是真人大圆满的王正清和神皇派镇派灵尊,足可见其实力卓绝,但究其根本,可能也只不过堪堪摸到真人门槛,而十三月的绝佳手段是除自身实力外,那怪奇诡异的火焰能力。
残月和玄月的火焰脱胎自混元天珠,而这东西本身就极不跟人讲道理。
至于说后来出现的魔念一心,经查证,乃是十三月中的雾月坛主,而且也是主导了神皇派事件的最主要推手,他本人的境界和实力比之王正清只高不低。
翻遍历史,十三月中还有个赫赫有名的炎月坛主乃是百年前的魔教首领,一位传奇的女性。相传,所有见过她的,要么爱上她要么无比憎恶她。
这样一个家伙,最终也死的不明不白,就好像是突然被历史的某段迷雾给悄悄遮掩上了。
而说回来,关于这位幽月坛主,相应的记载几乎少到可怜,唯有些价值的也带着点志怪色彩。
相传,这位生下来便是天生异象,有传言,说他母亲被妖怪蛊惑,以此怀下妖胎。
在旁人看来,这个略带点戏谑的传闻里,福生却敏锐品出了一丝线索。如果说,这位真的是半人半妖,那么,他和伶狐搭上线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天色渐暗。
福生快步走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他如今哪怕不开灵窍也能轻易看到一些常人所窥视不见的东西。
随着他的突然来访,周围那些幼小生灵也纷纷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齐刷刷的望向树林里的那一头。
树枝沙沙间,气质冷峻的福生走了出来,他扫了眼四周,在看见一位有着半人高,头发花白,但脸却是皱皱巴巴,一副癞蛤蟆模样的老者后,悄无声息的走近。
他略做礼貌的行了抱拳礼,嗓音低哑道“老先生,可有那人的消息了?”
那被称作老先生蛤蟆精点点头,他目光灼灼,在开口回答福生的问题前,用确认般的口吻,问道“您承诺的,允于我做你紫府道宗的灵尊一事,是否还作数?”
福生表情不变道“作数。”
闻言,那蛤蟆精再无多虑,只肚子一股,他嘴巴张大,从胃里吐出一张肖像画和一支笔。
福生没有嫌弃什么,弯腰从地上那滩黏糊糊的液体里捡起画像展开来看了看。
那画像上,是一位气质阴郁的俊美少年,但和常人不同的是,该少年眼睛位置似乎没有画瞳孔,而这样的无瞳之人盯久了,看的人头皮发麻。
福生记住这位的长相,而后又问“具体信息呢?”
那蛤蟆精笑着把地上那支笔拾起,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擦,才递交给福生。
“这是老夫珍藏的宝物之一,名曰寻珍引。以此笔在相关物品上书写,便能得到回应,不过,这东西没办法反复用,至多只能在同一件事上提三个问题。”
福生点点头,这类珍宝确实值得起这个价。
深吸了口气,福生拿过那笔,想了想,在画像上的一处空白处,用小楷写道“幽月坛主,现在何处?”
随着他落笔,很快,问题下方,似乎有另一个看不见的手,在以同样的笔记同样的速度,回应道“邓州,大帅府”
“邓州!”福生的视线,从那个字眼上略过,他本能的看向蛤蟆精,而在他这个角度,其他人是看不见画像上的内容的。
那蛤蟆精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只赔笑道“这宝贝上写的东西初看时可能会让人有些不解,但句句属实。”
福生没再多问,而是紧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幽月坛主与伶狐的交易内容是什么?”
不同以往,这次书写的速度变得缓慢且艰难,似乎那只书写的手正受到某种压迫,只能断断续续的写道“受…的指使,幽月选择以张福生为突破口,配合伶狐…解除…”到了后面,字迹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那解除两个字扭曲到近乎看不见了,这才戛然而止。
福生看的眼睛微眯,他招来了蛤蟆精,而后者在看见那画像上的字后,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斟酌着说道“老夫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没再理会蛤蟆精的自言自语,福生收起画卷,他拿着那支笔的手朝衣兜里摸了摸,随即掏出一枚印签来,这是紫府道宗,属于他的玉印。
如今,掌教等人已故,而他作为大师兄,理所应当的接手掌教身份。
看到福生拿出玉印,蛤蟆精似乎也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这,已是他等待多年,甚至一直发生在梦中的。
“这…是否有些急促,我…我还没好好的沐浴更衣…”蛤蟆精有些语无伦次,他眼眶有些红润,在他面前,那个一身素寡,眉眼冷峻的年轻人就像一盏雕塑。
在他诸多艰难岁月里,一步一步忍受着旁人无法理解的鄙夷和歧视后,终于走到了这尊雕塑面前。那手上的印签,道士所念诵的经文,就和能超度亡灵送去往生的咒语一样。
这,就是他最终想要得到的。
凡妖者,命中八九,皆为贱。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越久,越是明白这个道理代表的含义。人,可以拥有美好的生活,可以不用为了身份的问题而遭受无情的排斥,在妖族中,万物都有灵,且天性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他从一只小小的蛤蟆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仅仅是一句忍耐。
从学习人类的语言开始,蛤蟆精便为自己考虑起接下来的人生路线。他不善武力,脑子也只才够用。
靠和人类做一些生意,慢慢积攒下一份不薄的家底。而他深知弱小妖族的难处,故而私下有意无意的救助一些同族,慢慢的这些妖也变成了他势力的一部分。
蛤蟆精正是依靠着人的哲学,慢慢在妖的世界里生存发展并帮助到更多同他一样弱小的妖怪。
然而,维持住这样的规模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
随着日渐变老,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朝气,浑身上下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想要将这个世界在自己的努力下一点点改变。
他深刻的知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他没法做到坦然放弃自己所积攒的一切。
他有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珍宝,有许多世间珍奇的美味,有那么多让他在乎的同伴与孩子,有一直以来都想要去实现的梦想。所以,他无暇赴死,只想着在有生之年能让自己做的一切都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天生万物,循规蹈矩,大道有序,其灵有名…”
福生的眼眸映照出一点点璀璨的白光,那些像是天上众多的繁星般,密切的注视着面前跪伏在地的虔信者。
不知有多少生命,在这样的注视下完成了自我的蜕变,这既像一场会面,也像一次受勋。
是道对于这个世界上,一次别开生面的注解。凡信仰者,皆会有所得。
随着印签落在蛤蟆精的头顶,那预示着仪式的时候完成。
在命运的滚滚洪流里,老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来自心跳之外的奇妙脉搏。
他缓缓抬起了双眼,随着心中那份奇妙的感应,站在他面前的福生仿佛不只是一尊陌生的雕像,他是立在那磅礴洪流中,最耀眼的星辰。而在无穷远处,还有一些其他的,零碎的,或闪亮或凋零的星光或聚或散的围绕在那条鸿沟中。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派灵尊,享尊师位格,修仙人之道。”
福生的话语中不含太多情感,但这对于一位渴望着许多岁月的妖怪来说,已经足够了。
蛤蟆精郑重点头道“是,掌教!”
福生点点头,随即将自己的印签留给了他,并说道“之后要到宗门里刻录下自己的名号职位,我暂时脱不开身,你且自行前去,若有不便,拿出我的印签即可。”
留下这句嘱托,福生便已远去。
而,随着他的离开,其余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小妖,顿时轻松了不少,而他们中不少人其实并不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