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个霸陵,居然折损了六千儿郎?”陈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华阴这种重镇,牺牲近万晋军可以理解。
但霸陵凭什么?
一座两丈高的矮城,城墙破破烂烂,年久失修,陈骞觉得就是放个屁也能把城墙给弄塌了……
也正是这座城看起来颤巍巍的,所以司马伷才非常主动的要领兵攻城。
“车骑将军有所不知,那张特甚是阴毒,故意放士卒上城,再以连弩射杀之,又埋设火油,本王也是措手不及呀!”司马伷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不过他身上没有半点血迹,更没有一点脏污,完全没看出“措手不及”。
陈骞一脸铁青,暗忖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葬送在这厮身上。
偏偏打不得骂不得,也罚不得。
六万精锐,华阴折损近万,霸陵折损六千……
还没摸到长安的边。
陈骞只觉得今天的秋风有点寒凉了。
关键,司马伷这一败,对士气的打击无比巨大。
很多晋军将士对攻陷长安已经不抱期望,窃窃私语,唉声叹气。
陈骞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怪石苞要称病不出,原来他早有先见之明。
带着司马家的这帮大爷,能建功才是怪事……
司马伷这厮连司马昭都坑了,坑自己算什么?
“将军息怒,这个张特虽出身低微,却有几分真本事,我军进攻受挫,士气低靡,长安已不可取,不如暂退华阴,一则休整,二则等待陛下援军。”陈粲看出陈骞的怒火,劝解道。
关中到处都是坞堡,秦贼出奇的顽强。
小小一座坞堡,即便死绝了,也不愿投降。
这么打下去,陈骞的几万精锐迟早要交代在这里。
也不知道后方怎么回事,援兵一直没来。
王濬都屯兵华阴,开始观望起来。
晋国的聪明人太多了。
陈骞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一个小小的屯长,居然挡住了自己这个车骑将军,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暂退?”陈骞不怒反笑,“当年在莲勺,某以疲惫弱旅,挡下杨贼数万精锐,今日某率六七万精锐,反而被阻于此地,有何颜面见中原父老?”
到了陈骞这把年纪,自然更在意名声。
另一方面,他这支前锋大军,犹如过河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
一旦后退,士气也就没了。
此消彼长,敌军士气必然大振。
而他对司马炎也不好交代。
长安没拿下,关中也没毁掉,灰溜溜的退回,一想到石苞、贾充嘲讽的眼神,陈骞就忍不住一阵烦躁。
“传令诸军,不破霸陵,绝不回返!”陈骞沉声道。
司马伷舔了舔嘴唇,军令都下来了,多说无益。
陈粲道:“近日军中乏粮,可让王太守驰援些粮草和兵力。”
王濬一直躲在后面,也着实让陈骞有些恼火。
当然,他更怨司马炎,不采取自己的计策,长驱直入关中,无论是毁其根基还是强攻长安,都是上策。
陈骞也算是五朝老臣了,经历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等等一连串的权臣,却感觉一代不如一代。
其实陈骞生性宽容大度,当年夏侯玄看不上他的首鼠两端,出言讥讽,他也没放在心上。
但这几年洛阳的争斗越来越剧烈,他的心性也不知不觉的跟着发生了变化。
与贾充、石苞、荀勖等人同殿为臣,不多长个心眼,肯定混不下去。
不过如今,他忽然感觉有些疲惫了。
有些厌恶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如果此次司马炎能听他的,别管什么河东,数十万大军涌入关中,一鼓作气拿下长安,把关中化为焦土,秦国再也没有跟中原抗衡的实力。
即便杨峥断了弘农的退路,也可从容由武关撤走。
司马师、司马昭活着的时候,一定会采取他的计策。
可惜,两人都不在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司马炎更亲近贾充、荀勖、冯紞这些人。
“再传令王濬,支援前线,随某一同攻取长安。”陈骞目光转向西面,心中有了决定,这一战结束之后,他便要退隐了,远离洛阳的是是非非。
今年的他已经七十有几了。
“唯!”陈粲松了口气。
司马伷也松了口气。
战鼓声响起,陈骞亲自督战,持剑立于后。
胜负犹未可知。
或许拿下霸陵,拔掉长安的爪牙,长安就会不攻自破。
晋军士气回升不少。
“先登者,连升三级!破城之后,鸡犬不留!”陈骞挥剑。
晋军欣喜若狂,近半个月的憋屈找到了宣泄口。
“破城!”
“杀!”
怒吼声犹如惊涛骇浪。
黑压压的晋军踩着尸体涌向城池,有人一跃就能从尸堆上跳上城墙。
但眨眼就被长枪刺死在半空中。
秦军用的不是传统长矛和环首刀,而是长枪和弩机。
杀伤力极大,也更为节省体力,方便在狭窄的城墙上战斗。
一名又一名骁勇的晋军冲上城墙。
白刃翻动,血光四溅。
有人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身体就被刀枪撕裂。
血肉内脏溅了一地。
城墙上极为惨烈,也极为血腥。
陈骞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出身寒微,绝不意味着此人是酒囊饭袋。
张特指挥若定,在城墙上布置了上百个小步阵,一旦晋军爬上城墙,立足未稳,迎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弩箭,然后步阵左右夹击,将晋军一个个赶尽杀绝。
他不是在防守霸陵,而是利用霸陵在屠杀陈骞所谓的精锐。
晋军死伤惨重,但秦军的伤亡却小的可怜。
每个步阵击退两三波晋军之后,迅速退下,新的步阵集结完毕。
“刺!”
“收!”
就这么两个简单的动作,晋军将士的性命被无情的收割。
血水从城墙的缝隙中缓缓流下,仿佛是这座城在流血。
更是陈骞的心在滴血,秋风变得更加寒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一队队晋军将士爬上低矮的城墙,然后在枪林箭雨中倒下……
“退!退!”陈骞猛省,这座城仿佛是从洪荒中窜出的恶兽,在一口一口吞噬他麾下儿郎的性命。
又付出数千人的伤亡,霸陵还是没有拿下。
晋军的士气跌落低谷。
陈骞甚至感觉士卒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怨恨。
忽然之间,陈骞老了。
眼神、脸、气质都变的苍老起来,仿佛是一片迅速枯萎的落叶……
人长大和苍老,有时候就在一瞬间完成。
轰隆隆……
仿佛是打雷了。
一连串的闷雷从霸陵背后响起。
戎马一生的陈骞岂能听不出这是骑兵狂奔而来的声音?
他的瞳孔猛地睁大,“结阵!”
“结阵——”
到处都是歇斯底里的吼声。
十几个呼吸之后,霸陵的西南面、西北面转出两支骑兵,烟尘滚滚,仿佛雪崩一般向晋军冲来。
即便晋军是精锐,也被秦军铁骑的狂暴气势震慑住了。
他们仿佛要撕裂天地一般。
披着黑色铁甲的战马发出一串串高看的激鸣,马背上骑兵挺起长槊,寒光闪闪。
步军对骑兵,不可能无所畏惧。
那是血脉的压制。
如果是刚刚踏入关中的晋军,或许还能抵抗,但晋军的锐气已经被司马伷和陈骞消磨光了。
阵中一阵混乱。
只有少部分人结成了阵列,但在狂躁的秦军铁蹄面前,仍显得单薄、弱小、无助……
陈骞瞳孔睁大,心中涌起阵阵悲凉之意,“陈粲听令,率骑兵护东莞王……回中原!”
他说的是回中原,而不是华阴或者潼关。
陈粲颤声道:“叔、父先走,侄儿、断后!”
“此乃军令,违令者斩!”陈骞嘴上严厉,眼神却变得温和起来。
陈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车骑将军放心,只要我司马伷还在一日,你们陈家的富贵便多一日!”司马伷打仗不行,却擅长心术,知道陈骞的意思。
司马伷活着回去,最多死一个,司马伷若是死了,加上这场大败,陈家有可能领教司马家的祖传绝技。
陈骞惨然的点点头,“何必作妇人之态?大丈夫马革裹尸,何所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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