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传闻一般,上海的商业市场很是火热,各类货物出货量很大,购买者更多。来自北边的,南边的,上游的,海外的,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只要具备流通价值商品,在这里都能采买到。
而棉布的行情,则更为火爆,秋冬之交也正式大宗商品交易频繁的季节,棉布也是市面上最主流的商品,几乎占到3-4成,沿松江两岸走数里地,满耳都是棉布交易的声音,满目都是棉制商品装卸的场面。
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曹永自然产生了一种大干一场的冲动,然而进货的过程却并不顺利,遇到的问题主要有二。
一个是上海这边的货花样太多了,让人眼花缭乱,秀州的,苏州的,江浙其他地区的,就连广南东道的布在一船一船地往上海运。花样之外,还要面临新旧、用料、做工等选择问题,便是同为秀州货,不同工场、使用不同纺织机做出的布,区别都很大......
在上海市面上奔走了半个多月,曹永方才初窥个中门道,曾经在京畿牙行,在各大行市奔走数年的经验自信,在上海这边被击破了。在他看来,这上海市场有些怪,突出得怪,但怪在什么地方,却又说不出来,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氛围浓重”就能解释的了。
当然,在火爆的市场氛围下,曹永顾忌的那些细节,根本算不得什么,供不应求的市场行情,货主们只需多点耐心,就不怕卖不出去。
因此,比起纠结于棉货本身的细节,第二个问题,才是曹永最为难的,他发现,南下前在京城倾家荡产加借贷准备的80贯钱,有些少了,投在上海市场,连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在洛阳,质地上乘的棉布,价格普遍在270-300文一匹,便是次一些的,也很难跌破250文。曹永不知到在河南、河北产地是什么价,但在上海这边的布,尤其是苏、秀二州产的布,价格可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有太多优质棉布,竟然只需要130-150文一匹,即便是大行商在经营,价格也太低廉了。而在经过一番谨慎的挣扎与犹豫后,曹永终于下手了。
选定目标后,曹永直接拿出藏了一路的性命钱,他们算是幸运的,一直小心翼翼,低调行事,把自己伪装得很狼狈,吃住更是抠唆,突出一个艰苦创业,如此方没有被歹人盯上。
要知道,如今的大汉治安条件虽然良好,但这个良好基本只是针对城镇,在官府暴力权威能够覆盖到的地方,出了城镇,荒郊野外,那是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的。
因此,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敢于外出跑商的,都是狠人,没有人能仅靠运气发展壮大,那些功成名就的“义商”脚下,可能就是累累尸骨,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血。
车船店脚牙,曹永此前可是从事“牙”行买卖的,太清楚暗地里的危险了。乘船之时也是坐中原船帮体系下的船,正是看中他们在行当里威势与“信誉”。
但即便如此,有多少选择和曹永一样到上海来进货的商贾,在途中逢了意外,那是数也数不清的。出了意外,也一般只有一个下场,家破人亡,即便是看起来比较风光的客商,丢钱、丢命也都是一种性质。
就在曹永于上海寻找货源时,就发生了一桩大案,一名来自湖北的香料商被抢了,不只三百多贯的货款没了,伙计还死了两人。上海差役、松江巡卒以及当地帮会集体出动,迅速找到了抢劫者,是一伙来自江北的悍匪,但是,最后追回的钱只剩下十几贯,还是被当地帮会充作“辛苦费”笑纳了,差役、水兵也因为破了一伙江洋大盗,得到嘉奖。
至于那名湖北客商,没多久就跳松江死了,然后一行五人来,只余两名伙计带着三具尸体返回......
虽然从整体规模上来看,这样的情况还是较少的,属于小概率事件,但这种小概率事件落在普通商民身上时,则是人生、事业、家庭不可承受之重。
在朝廷对经商一步步放松的进程中,有太多人提出异议,觉得充满铜臭味的商贾,唯利是图,败坏了社会风气,同时担忧人人从商,会影响社会生产,不利于社会治安云云。
但事实上,经商,尤其是在外跑行商的,面临的风险远超旁人想象,也实在不是普通平民能够做的。而担了那么大的风险,牟取一些高额的利润,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否则,谁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从事这等行当。
曹永当初在京中时,还信誓旦旦,即便搏命,也要搏出一场富贵。然而,经过这一趟商旅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考虑,仍旧太简单了。
京畿里的波诡云谲,人心险恶,那里的经验,似乎并不适用于上海的江湖草莽,血腥厮杀,这里显然是另外一种规则,建埠以来三十多年,仍在飞速发展,一切都释放着一股草莽之气,所有人的人与事似乎都在野蛮生长......
因此,还得再提一句,曹永一行,实在是幸运。
一次性拿出55贯钱,全部用来进棉布,用115文一匹的价格,拿了480匹布。这样的低价,即便在上海这样的大埠都是跌破市价的,这批货显然是有特殊性,并不是从松江沿岸的那些布行买的,提供货源的乃是鱼行的一家渔货店,提货的时候都能从布上闻到一些鱼腥味......
在大汉几乎每个城市里,都已经形成了行会制度,在多年的发展下来,这一套已经相当成熟,各大行会势力,组织严密,等级森严,一致对外,统一行动,借机牟取了大量利润。当然,官府、权贵那一份“份子钱”是不可能少的。
在上海县这种野蛮生长的地方,当然也有各种行会,棉行则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种。但是,组织可就要松散得多了,苏、秀二州的矛盾不解决,产业之争就不可能停止。
而在同产业之外,还经常出现各种戗行的商业行为,打渔的去卖瓜果蔬菜,去跑运输,去拉客揽货,去卖丝绸布匹,似乎也就合理了。而因为戗行的事情,各大行会之间出现一些争斗、厮杀,同样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当然在这里,且不提戗行的情况,也不提那家渔货店从那儿搞来了棉布,但就曹永眼里,虽然都是旧布,但质地还不错,成色也保持不错,就是鱼腥味不免有些重,但也有办法解决,最关键的,是它便宜啊......
同时,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在周边散货,这对曹永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至于货的来源如何,曹永并不关心,或者说不敢关心,甚至他心里也清楚,接这批货,就是在犯险。
或许来路不正,但若是正价货又哪里轮得到他,他又哪儿来的资本id。而若不犯险,想要暴利,怎么可能。
同时,货主“江湖气”十足,不只低价供货,还豪爽地帮忙介绍搬卸、船运,近五百匹布运回京畿,只收9贯钱,就冲这低廉的运费,都值得冒一次险。
若非资金不够,曹永甚至想再多进一些,虽然没到货仓去瞅瞅,但观那姓孙的供货商的表情,不到500匹布,只是小生意。但是没办法,剩下的钱,还得充作回去的路费、运费、打点,到了洛阳口岸还好缴税......
曹永和他的账房合伙人仔细测算过,倘若一切顺利,把布拉回洛阳卖掉,哪怕只卖250文一匹,把包括本金、借贷、利息、税费以及所有零碎支出的成本都算上,也能赚大约24贯钱。
250文,也只是最保守的出货价,而在此基础上,每高一文,都是近半贯钱,纯利!
这样的预估,让包括曹永格外兴奋,这样的暴力,不比在京城当牙郎赚得多得多?得介绍多少生意,又得多大的生意,才能有这么高的佣金。
当然,之所以能测算出这么高的利润,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一当然是往返的辛苦与风险,当然这是每一个行商都必需承担的;
二则是那115文的进价,低到让人感到梦幻;
三则是朝廷在棉布生意政策上的扶持,主要体现在税收上,为了鼓励纺织业的发展,努力解决大汉百姓穿衣问题,在布匹交易,尤其是棉布交易上,在每个流通环节,只收取百分之五的税,比起其他商品,已经十分优惠了。
当然,在利润还未变现之前,兴奋是难以持久,尤其对曹永这种还算见过世面,也进一步窥探到商场上险恶一面的人来说,没落袋为安之前,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直到雍熙四年秋九月,当一艘名为“铁梨”的五百料货船,满载着香料以及曹永那480匹布,经松江口改道,西入长江,踏上前往洛阳旅途时,曹永方才稍稍松一口气。
比较让他安心的,是船老大,以及船上的几十名水手,看着都不似良人,一个个凶悍无比,但也正因如此,才让人心安,没有这些,他就得始终担心寄托着自己身家性命的货。
同时,曹永又不禁疑惑,那一船香料,可比他的布要值钱得多,布还占空间,船主为何愿意以那般低廉的价格帮他运货。
不得不说,曹永还是具备一名草莽商人最基本的嗅觉的,不管是供货的老板,还是负责送货的船老大,显然都不可能只是表面呈现的身份那么简单。
曹永所不知道的是,北返的路程,船上有人可一直默默地观察并考验着他。
随着海外贸易的兴起,大汉周边海域活动频繁,每年往来无数满载货物的船只,有的能顺利实现大汉对外的交流。
除此之外,有的船毁人亡,财富埋藏于深海,有的则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市场上,而曹永购得的这批货,很大可能也有“特殊”的经历。
上海县的野蛮发展,体现在方方面面,在各种阳光下的交易背后,也有数之不尽的黑市买卖,有太多来路不明的商品、物资、武器乃至奇珍异宝需要处理了。
在上海县的地下交易中,多年下来,当然也形成了一套进出货规则,但深处利益链条上各个环节的人,未必对那样的利益分配感到满意。
于是,有一些寻求突破的动作便很正常了,恰巧,曹永适逢其会,一个小商人,又来自京畿......
归途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只可惜,在开封就要下船卸货,没办法,黄河汛期还未过,水有些急,严重影响行船,船老大可不愿意为之冒险。
货主的目的地就在东京,早已派人等着接货,身份就是船老大这种江湖草莽也不敢得罪的,毕竟这条航道还想跑。
而比起布匹,香料的利润,在大汉,尤其在两京这样的城市,依旧处在利润高点。曹永辛辛苦苦,担尽风险,才贩得的布,赚取的利润或许还不如人家一船香料的零头,但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事情是羡慕不得的。
没办法,曹永只能在东京卸货,另找人车,准备运到洛阳去。通行的人建议就在东京销货,被慎思之下的曹永拒绝了。
东京的行情当然不可能弱于西京,但这里终究不是他们的主场,并且,开封城的货源更多,运输更为方便,距离也更近,就导致开封棉布的价格,比之洛阳要低上不少。事实上,很多布商就专跑两京这条线,也能赚到钱。
另一方面,曹永则考虑到西京那边约定好的收货方,第一次跑货,如非必要,绝不能食言。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曹永雇了十辆大车,从开封出发,前往洛阳。与其他地方不同,两京之间的治安环境可要好太多,很少有成群的商队被打劫,像这么一堆布则更没有太多打劫价值,处理起来麻烦。
同时,两京之间还有一条“高速直道”,沿途山川河流,都有道路、桥梁联通,类似“换乘”的周折几乎没有,很方便。
当然了,也是曹永在上海县时考虑得相对周全,没有把弹药打光,这额外增加的运输成本,仍足以支撑。
一路的折腾,等赶回洛阳之时,已然入冬,朔风渐起,寒意笼罩,但曹永的心头却是火热的,冬季的洛阳棉布市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火爆。
即便是小市民,只要有条件,都想着在冬至之前,给家人准备一套新衣,“亲民”的棉布,自是热门,供不应求。
由在偃师口岸足额缴税,他那480匹布,一路畅通到洛阳,几乎直接投入市场,都不需要另外找买主,此前约定好的几家店铺就包圆了。
反倒是约定好的印染坊老板很不满意,小小地抱怨了一番,因为他拉回的都是成品布。不过,见到曹永能拉回几百匹布,显然是有能力、有实力的,最后还得说好话,希望曹兄弟下次走货能多想想他......
货到付款,童叟无欺,最后的统计出来,曹永一行人彻底兴奋了。出货的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乐观,基本按照280文一匹成功卖掉,而在偃师口岸缴税时,则以250文的“到岸价”。
即便算上后面增加的转运成本,他们跑这一趟,也足足赚了33贯之多。其中,曹永一个人就能分18贯。
接下来的情况,自不用多说了,只在京中歇息了五日,曹永带着人再度出发了,这一次还多带了两名身强力壮的伙计,另附武器。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可就高效得多了,在上海县,还是那姓孙的坐贾,还是一样的大气,一样的价格,曹永一口气拿了80贯的货,回程依旧顺利......
如此,两年后,曹永已积累了近400贯的资产,成为洛阳正俗坊内一个小有名气的棉布商人,不仅跑通了从上海县到洛阳之间的商道,还拥有了自己的铺面,以及属于自己的房宅,他那十五岁的聪明儿子曹孟,也开始帮他料理家业,展现出特殊的天赋,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
然而在雍熙六年秋冬之际,曹掌柜还是如过去两年一般,从东南拿货,只不过比起此前历次,量大了很多,足足350贯,两千多匹。
像两年前那样低廉价格的布,即便“手眼通天”的孙大官人也不是常有,进货价格提高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只要趁着行情卖掉,自然能大赚一笔,事业、家产又能上一个台阶。
只不过,这一次好运没能再照顾曹永,他的货,不只在通过口岸时被依高标准收了货,在运到洛阳仓库的当天晚上,就走了水,被烧得一干二净,紧跟着,曹永喝的水又被投了砒霜,命虽然保住了,但人也废了,然后是债主上门,伙计离散,连店铺、家门都被泼了桐漆......
然后,幕后之人出现了,并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北方的布行大佬们。
这些年,随着南方的崛起,北方的棉产业商贾们,当然感受到了压力。他们还来不及到南方去攻城略地,南蛮子们却想着北上了,并且,越来越不知收敛,这当然得教训一番。
而曹永,虽然只是一个小布商,但作为一个北方人,却干着吃里扒外的活,从江南进布,来冲击北方市场,这样的“叛徒”,岂能容忍。
虽然这么干的人并不多,但曹永名气却不小,家产积累得很快,此前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一次一拉就是一船的货,变货成“祸”也就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当然,和曹永类似下场的小行商们还有一些,都被搞得家破人亡。于此同时,大汉第一场“南北棉布大战”也开始了,成为这样一场激烈且规模庞大的商业战争中的炮灰,对曹永来说,也不知是幸也不幸......
外界的轰轰烈烈,对于顶梁柱倒下的曹家而言,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了。
在父亲遇害之后,年轻的曹孟站了出来,不过,年纪终究小,即便他拼命地想维持家业,但在短时间内也只能眼瞧着没落、破产,甚至连没住多久的新宅都可能保不住。
直接父亲一个姓孙的朋友找上门来看望,一番交谈之下,很看好曹孟的天赋,果断递出橄榄枝,于是,另外一个“传奇”的商业故事又在大汉帝国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