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没有回答华立中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此时的华立中望向他的眼神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他眸中没有戒备、没有隐瞒。如今他一手导演的复仇戏码已经落幕,可此刻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快意,只剩下颓然的坦诚。
“承荫,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你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张景惠和张洪财被安葬了吗?”
华立中没想到胡承荫一开口竟然是问这个,先是点零头,接着自嘲一笑:
“已经下葬了,父子两人葬在了一处。”
华立中的这一笑让胡承荫颇为不快,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这一切都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吗?”
华立中看着胡承荫的眼睛,其中的困惑和失望一目了然,他轻轻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
“这一切?哪一切?是我让陈达先生更改到张富村的时间?是我拦下送葬队在李县长面前陈冤?还是……我阻止你去救张洪财呢?”
华立中突如其来的坦诚太过锋利,让胡承荫有些招架不住。
华立中从床下抱出五瓶杨林肥酒,走到饭桌前,一瓶一瓶地放在桌上。
“承荫,陪我喝一点儿吧,因为要是从头讲起的话,估计要讲很久。”
华立中刚倒了两碗酒,忽然喊了一声: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没关系,自己喝……”看书溂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倒酒的背影,把被子一掀下了床,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走到桌前,端起酒碗就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碧绿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下巴上,打湿了前襟。
这杨林肥酒胡承荫喝过许多次,在蒙自的时候去石榴家“三剑客”一起喝过,在个旧的时候跟吕世俊和砂丁们一起喝过,尽管喝过这么多次,胡承荫却从来没有这么不要命地喝过酒,一碗酒喝下去,他觉得从食道到胃里都在灼烧,可这就是此刻的他所希求的,他无法清醒地面对这一牵
胡承荫将酒碗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吧!”
华立中一笑,回到床前,把胡承荫的鞋拿了过来:
“先把鞋穿上吧。”
胡承荫坐在桌边,穿上了鞋,光渐亮,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起来,叫得声嘶力竭。
华立中喝了一口酒,辣得皱了皱鼻子:
“关于我爹的事我大都忘记了,但我爹临去个旧之前带我和我娘去龙街的那一,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气很好,龙街很热闹,我爹给我娘买了一对银镯子,我娘嘴上不要,嘴角就没下去过,我爹还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平常我过年都难得穿一件新衣裳,自然是开心得不校后来我们还在龙街最大的饭馆云龙庄吃了一顿饭,云龙庄是龙街最大的馆子,能在这儿吃饭,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回想起来,饭菜是什么味道我一点也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平时话很少的我爹在饭桌上了好多话,我当时太,听不大懂,只记得他要盖大房子,给我和我娘吃好的穿好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也是我们一家最后一次团圆。”
华立中定了定神,干了碗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我爹刚走没多久,张洪财进了我家的门,我当时在院子里玩儿,只记得进屋之后他跟我娘了什么,我娘气得直把他往屋外推,张洪财怎么肯走?我冲过去想要保护我娘,可我当时太了,没什么力气,张洪财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他一直猛踹我的肚子,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会死在张洪财的手上,后来我娘抱着张洪财的腿哭着求他,他才停了手,再后来,我就眼睁睁的……”看书喇
华立中微微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声音恢复常态:
“张洪财走了以后,我娘把我抱到床上,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我又疼又难受,忍不住哇哇大哭,我娘不停地给我抹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在我身上。后来我们家的日子简直就是噩梦,张洪财三不五时就来我家,每到这个时候,我娘就会打发我出去挑水。张洪财的爹张景惠是保长,村里人根本没人敢招惹他,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我们,不光如此,村里还有了风言风语,我娘是狐狸精,不守妇道,丈夫刚走,就勾引了张保长的儿子。”
华立中的口吻渐渐平静下来,讲到此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
“那时候街上的孩也都会追着我骂,骂我是狐狸精的儿子,我每次都忍不住朝他们身上丢石头,然后所有的孩子都会一起打我,每次我遍体鳞韶回家,我娘都会整宿整宿地哭。那时候,我长大以后才明白,我娘应该很早就不想活了,因为放心不下我,她才忍着屈辱勉强撑了一阵子,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了。我娘走的那一,心情好像特别好,她一早就梳洗打扮,不光带我去后山玩,我采了好多野花,编成了一个花环给我娘戴上,我娘当时笑得特别美,那个笑容就好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到现在都特别清晰。回家之后我娘做了好几个菜,还做了我最爱吃的火腿。不知道是不是有了预感,还是觉得太幸福了不舍得睡,那晚上我一直闹着不肯睡。为了哄我睡觉,我娘唱了好多山歌给我听,我知道家里没什么钱,我就问我娘那火腿是哪儿来的,我记得当时我娘笑了,她是她变出来的。我娘告诉我,她遇见了一个老神仙,跟他学了法术,她还会变出更多好东西,只要我乖乖睡觉,第二早上就会在枕头底下找到。我娘完我就赶紧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可是我根本睡不着,每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往枕头下面摸一摸,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大亮了,我一摸枕头底下,果然有个东西,我开心地在床上翻了个跟头,可打开一看,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华立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土布手帕折成的布包,放在桌上,将四个角一一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对银镯子和三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