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阳平镇至织锦山,需走半个月的路。半个月以来,阴喜脉灶班子在途中有过数次停留,为当地关押厉诡,收魂米积攒得越发地多,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行程却未因此耽搁多少。盖因大马骡越发能替灶班子分担重量,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自然提升,而且,灶班子有次替一富户收押了其宅邸内的一只鬼祟,那富户也颇慷慨,又送了一匹驴骡给灶班子,有四匹畜力的灶班,如此走走停停十余日,并没有一点耽搁,将将走过半月的时候,师父的脸色严肃了起来,看着马车外的景象,提醒一众灶班弟子:“织锦山地界快要到了。”这一日,车队行至黄昏的时候,走进了一处村落中。村落前的石牌坊上,‘秀水河村’的匾额悬挂着,其上还挂着鲜艳的红绸布,然而牌坊的立柱却已被野火烧黑,秀水河村内,野火肆虐,道路上甚至偶然能见被烧焦的尸体。许多房屋都被烧毁了,有些还算完整的鄙陋屋院前,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门口,死气沉沉地看着行入村中的这一支车队。灶班子的车队在一位看起来稍‘年青’些的老者跟前停下,赶车的苏午扶着李岳山出了马车。“老叔啊,我是阴喜脉灶班子的,咱们秀水河这是出了甚么事情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李岳山躬身对着那眼神浑浊的老者,开口问话道。老者茫然地看着李岳山,手掌放在耳朵后:“你说啥?”——他年纪大了,听不太清对面李岳山说的话。“我说——我是阴喜脉灶班子的弟子,老叔对这灶班子有印象吗?”李岳山加大了声音,那老者终于听清李岳山所言,颤颤巍巍地起身,拉住了李岳山的手:“你、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庙塌了,人死得死,跑的跑,就剩我们这些,跑不动的啦……”这位老者听闻李岳山的身份来历,直接便对李岳山表示出了绝大的信任。李岳山握着他的手,内心积郁多时的苦闷,此下倏忽好了许多。只要当地百姓不会认为自家阴喜脉灶班子是甚么不正经的灶班子,那从前做过的事情,就总算是值得的。“老叔啊,我是外出去积攒钱粮,回来要立灶庄的啊,我也是在半路,才听到织锦山出事了——是被一伙乱兵败坏了那几座庙?”李岳山再度问道。老者连连点头:“一千多人的乱兵,涌进来后,抢了好多粮食,村里的大姑娘被他们糟蹋不少哩,我的孙女,啊,我的孙女呦……”老者说着说着,忽然淌起眼泪来。他重又坐回门前的石墩子上,悲恸难当。在他身后,阴暗的门楼过道里,一具干瘪的女尸吊在过道横木的绳子上,微微晃荡。阵阵尸臭从那具尸体上飘散出。此时天气尚且寒冷,尸体却已经腐臭,这具女尸在过道里挂了至少得有半个多月了!灶班众人看到那具尸体,俱是一阵默然。他们帮着老者把尸体放了下来,就在破落的房屋后挖掘出一个墓坑,将尸体裹着草席,埋葬了进去,立了一道墓碑。当下的村落里,年轻人死的死,跑的跑,仅剩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村落的荒弃已成定局,如此,也就无所谓市井与乡野的分别了,埋在老人的屋后,他还能有个念想,可以时时去看看自己疼爱的孙女。做完这些事情,老人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将众人迎进了屋内,其家中米粮已经见底,每日便吃些树叶充饥,能招待灶班众人的,只有一人一碗的凉水,李岳山见状,向苏午招呼道:“阿午,你和狗剩去把村子里的老人都请过来罢,都聚在这里。我看灶屋里还有口大锅,青苗,秀秀,你俩去烧些粥饭罢。珠儿,你去院子里把护命火点燃了,把护命灯笼挂在这屋院的四角。”诸弟子领命去了,老人拉着李岳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那伙乱兵把庙弄塌了,放出了厉诡,他们也死在山里了,你们也莫要往里走了,那厉诡太凶了,一千多乱兵,当场就死了。周围七八个村子,当场就没了,人全成了尸体……先前来过两个灶班子,都折在里面了,我不想你们阴喜脉出事哩,你们明天还是赶紧走罢——那厉诡过不了几天,就会来到这边了,我们老了,活得够了,死便死了,你们还年轻,我不想你们阴喜脉出事哩……”老人絮絮叨叨地叮嘱了李岳山一番,他似乎是说得累了,便靠在椅子上,微微闭目休憩。等李岳山呼唤他时,才发觉他已然没有了鼻息。老者承受了太多,此下一瞬松懈下来,顿时支撑不住,也就撒手人寰了。短短的半个时辰以内,灶班子又一次挖掘墓坑,将老人埋葬进去。苏午与狗剩去请村里还活着的老人来吃饭,然而聚集过来的不过六七人,更多的老者多已经痴了,疯了,二人只能强行将他们拉拽过来,但他们却抗拒吃饭,趁着灶班子不注意,又跑出去,如此反复数次以后,灶班只能腾出一间屋子,将这些疯癫了的老者关起来,强行给他们‘喂饭’。即便如此,过程中也有疯老者突然高叫几声,紧跟着就没了声息。正常的老人亦都是沉默着吃过了粥饭,拒绝李岳山让他们留宿在此地的邀请,依旧各自回到各家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村口的方向。这般凄惨阴沉的境地,却比厉诡侵袭更叫人心头发闷。灶班子一众弟子,除却苏午以外,都已经因此哭过不止一回。阴喜脉灶班的情绪,因此低落到了极处。李岳山见到弟子们躲起来抹眼泪,也是叹息不已,将众人都聚集在了一间屋子里,他向老道请求道:“道长,不妨明日为这个村子做一场超度法事罢,需要多少钱财,我私人来出就是。”超度科仪,其实最为无用。既不能令死者魂灵真正得到超度——因为死者是否真正具备魂魄都是个问题,亦不能压制诡祟滋生。但这般科仪,却能抚慰活人心灵。让人借此心安。灶王神教没有这般手段,李岳山内心实在空落落的,又怕弟子们见多了这种情景,性情亦会跟着出问题,是以就向老道发出了求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称老道为‘道长’,而不是牛鼻子一类的称呼。从灶班子回返织锦山开始,便甚少言语,极少参与灶班弟子群聚事务的老道,此时看了李岳山一眼,出声道:“便是老道作法超度,你真正能信他们就得了超度么?你心不定,我超度又有甚么用?”李岳山好声好气与其言语,要出钱请老道做一场法事,未想到对方这么不给面子,顿时让他气得牙痒痒:“嘿,你这贼牛鼻子!”“有事便称道长,无事就是贼牛鼻子?”老道斜乜了李岳山一眼,赶在对方爆发以前,忽然从褡裢袋里掏出一叠黄纸,黄纸上以朱砂写就了一篇篇经文。老道说:“此是我亲自抄写的太上救苦拔罪妙经,你让弟子们把它们焚烧了罢,上苍有感,自然愿意超度无辜之亡灵。”“你怎不早拿出来?非要挨骂两句才行,这下子,我本想付你银钱,当下却是一分也不会给了!”李岳山劈手夺过老道递过来的黄纸,嘴里嘟囔几句,原本低落的心境因此好了稍许,他将黄纸分发给众弟子,让他们到屋外去烧,之后又向老道郑重行礼:“还是多谢了。”“烧这些纸钱,实于正事毫无作用,不过能让他们心安,那也算是补益了正事。”老道指了指窗外烧纸的灶班弟子,转而同李岳山道,“你对织锦山厉诡的了解,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多,今时你可想好了怎么把这事告诉他们?这才是此下最重要的事情。他们对那只厉诡多一分了解,收押厉诡的把握就更多一些。”李岳山脸色微黯,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道:“待会儿罢,等他们烧纸回来,我便和他们细说说织锦山厉诡的事情。”这件事情,牵扯着李岳山不愿提及的过往,但今时却必须将它坦露出来,为灶班子应对织锦山厉诡,多一些经验。不多时,灶班众弟子回转了屋内。他们神色已然轻松稍许。“明天还是在秀水河村多留一日,把街上的尸体都收殓安葬了。”李岳山向弟子们说着话,“今天,师父便和你们讲讲织锦山厉诡的事情——”苏午微微抬头,凝目看着师父。师父神色平静,徐徐出声道:“就师父过往经历而言,遇见最凶险、最难以化解的经历,莫过于在织锦山的这一次。织锦山这个厉诡,让老汉我失去了师父和师娘,失去了师弟和师妹。那厉诡的命格飘忽不定,收魂米可以控制它短暂的一时,却难以将它永远困住。——是我的师父师娘,师弟师妹们,他们以自身困住了厉诡,我油炸了他们,才将他们体内那只厉诡彻底关押!”师父说到最后,已然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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