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边境极北端,黑石村内。
不同平常,以往家家户户屋内燃着照明篝火的原始石村光景一时不再,像是默契一般天色才刚暗下来村民们便早早上炕歇睡,到处木门紧闭,静悄悄的。
村中的小孩兴许也是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一直弥漫的隐隐紧张氛围,皆老实下来不敢作声吵闹。
该村所有村民同属一脉,全是姓弃。
此刻,居中的村长家里,于主屋黑暗中老村长正满额焦虑和自家儿子小声密谈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麻烦事。
这座黑石村因为过于靠近死气沉沉的深渊界河,受其不断往外蒸发水汽的侵蚀影响,方圆近百里的土壤根本养活不了一株粮食。
不仅粮食种不了,连最普通的花草树木都没有,四处乱石赤戈一片,地下水也不能供人饮用,就算用偏法蒸馏一遍也不管用。
既无绿意清水便无飞鸟走兽,因此也就不存在通过狩猎方式来获得食物来源。
之所以当年的石村先祖会贸然选择在此建村定居,主要是看中了界河里所产的一种外界不曾有的黑色矿物。
此矿名为深渊石,由于其内蕴含有较为少见的极为纯净阴属性天地灵气,除了极少数的阴灵根修者非常需要,还被广泛用于构建阵法当中,是一种价值不低的珍稀宝材。
此处黑石村正是依靠它来与外来的收购商人换取生活物资勉强度日。
半魔人并不具备灵印能力,甚至连灵根萌芽概率都远远低于人族水平,难得出现一位修者也是注定上限不高,自然是不能亲自下河采集此物。
俗话说祸福相依,好在他们与对岸的魔人多少沾亲带故,为不冲突的沟通提供了一丝可能。
在他们先辈的坚持不懈下,久而久之便私底下与某些只顾自己利益的亡命魔人建立了一些秘而不宣的合作往来,间接从魔人手中定期获取到了深渊石。
那些魔人都是冒着被灵山圣地发现的颇大风险进行倒卖的,因此要价向来不低。
于是他们就如同黑市交易的廉价跑腿中间人,常年将对岸魔人私自采集上来的深渊石秘密转手贩卖给人族商人,只赚取其中绵薄的辛苦费。
魔族方面自然不愿深渊石流入敌对种族手中,只是现实条件所限一直难以完全有效遏制。
大武皇朝明面上出于人族道义也决不允许境内的这些半魔人继续保持与魔族往来,只因这种走私对中皇洲来说总体上利大于弊,朝廷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基本默许了。
就这般,这座黑石村得以一直安然无恙地繁衍生息下来。
深渊石的产量并不高,加上界河两岸路程之无边宽广只能由对面具备足够实力的魔人送过来,所以一般都是半年左右集中一次秘密会头。
结束后也由魔人那边给出下一次的碰头时间,之后若是情况不对便过时不候,前来送货的魔人绝不会多留一日。
这一点他们保密做得极好,时间唯有老村长一人知晓,地点则由魔人抵达这边岸边后用特殊联络方式当日现给,每次都不尽相同。
一直以来,黑石村都是半年采购一次全村的生活物资保障,倒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每次外来商队经过时带来的货物就只有这个量。
这还是人家为了顺利收购深渊石才额外特意顺带的,毕竟也只有他们这座村才会紧需占地方又不值钱的基础食物和水。
而这支外来商队只有在得知有新的深渊石出手时才会择期绕路进来。
眼下正是逼近约定的交易日,错过了眼前这批深渊石就只能全村勒紧裤腰带熬到半年之后的下一轮,没有新的深渊石,商队是不会过来的。
而他们现如今又不能出去,情况无疑很是糟糕。
老村长的儿子名叫弃福,性格敦厚体格壮实,头脑也很简单。
一说起现今黑石村所遭受的牢牢封锁形势,他便心中极为气不过。
稍带夸张道:“太欺负俺们了,都十天了他娘的还不让放咱们出去,别说那要命活计,就是按吃饭算也该给咱们补够充足的粮食和水,一天天送来那点水都不够俺一个人搓个澡,米也只够煮个饿不死人的粥……”
被朝廷军围住的这些天,虽说每日皆有给村里送来物资,但量只够勉强用度,远不如以前自给自足那般充裕。
他越说越气,音量随之不小心地一下子大了些许。
“还说是为了咱们好,村里今个到底藏有啥子个魔人了?这么多天了也不见他们进来把人找着!”
冷不丁的大声说话让老村长吓了一跳,生怕隔墙有耳,连忙捂住自家这不防话儿子的嘴。
狠狠敲打了其一下脑袋才松手,低声训道:“愣头青,不要命了不成!”
弃福仍有些不爽,但多少也知有些话说不得,老实闭上了嘴。
望向村口方向,老村长轻叹了一口气,略带无奈安排道:“明日老爹再去拜访一趟,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找个理由争取一下外出许可……最差也得把村里的生活保障改善到位。
这段时间你这小子给俺安分点,当心祸从口出,他们到底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没必要坏了几辈人辛苦才经营出来的和气!”
弃福自顾心烦得很,被挨训索性再不不管了,直接回屋睡大觉。
很快,震耳欲聋的打鼾声便传了出来。
“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大个……”老村长见状摇头不已,对未来村里能否继续顺利传承下去不免又是另一番忧心。
……
是夜,村外军帐到处火把通明。
灯烛照映下,坐于军案后的沈江蓠一边拿着干净粗布细致擦拭着手里的黯凤枪,一边留心聆听着旁边女兵口中关于上头现在临时抽走他们一位军医和明日将派来一位新军医用以暂时替代的最新小通报。
等女兵禀报完自行退下之后,她眸光方微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明面身份是普通军医吗,倒也省得我花工夫招待于他……”
出身小小青山城的普通家族,之后也只在赤云宗待了不到一年,对于传闻中的天机者她一向鲜有了解。
想起老前辈之前离开时与她说好的会尽快让朝廷方面派出一位专业天机者来协助她解开近来魔人在此地频繁偷摸活动的真实意图,当下不禁好奇起这位即将以军医身份到来的人物实际有多大用处。
再想起近来魔人的种种可疑迹象,她又一次把锐利目光转向了深渊界河。
直觉告诉她,那里才是问题答案的关键。
后半夜,没有惊动军营任何一个人,沈江蓠更换上夜行衣只身执枪悄无声息离开了军帐,身姿如鬼魅般潜行起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郁夜色之下,远离了军营范围的她只看了一眼不远处在隔壁军营火光照映下轮廓朦胧的黑石村便不再停步关注。
朝廷军队之所以会以“接到窝藏线报”的理由封锁住黑石村,不过是给对岸的魔人一种假象,从而降低其对他们此番突然长时间驻扎下来的事件敏感度,尽可能避免打草惊蛇。
一方面是为了就近便利以暗查谜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魔人有一天真在此处闹出威胁边境安稳的大动静,起到未雨绸缪的作用。
只不过出于做戏做全所以才显得煞有其事,实际上与黑石村本身并无太大关系。
这事全军营唯有她一人知晓。
不多时已独身潜行至界河某处边岸上。
遥望着那因为不断往上散发黑气而被无边毒雾笼罩住不见具体的广阔河面,沈江蓠面色不改,轻车熟路毅然选择了冒险屏气闯入,不一会儿高挑背影便消失在了其中。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她颇为匆忙地返回岸边原地,重新放开的呼吸顿时有些急促凌乱。
特意今夜又换了探索位置,却再一次无果而归,现实的当头一棒令她不得不暂且把一部分希望寄托在明日到来的军医身上。
微摇了摇头,轻道:“希望他真有用吧……”
说罢就此作罢,原路返身回到了军营帐里。
换掉夜行衣上床歇息,才两个时辰不到,天一亮便有女兵在帐外小声朝里禀报。
“蓠将大人,新来军医正在门外报到。”
“带他去医帐,我等会再过去。”沈江蓠不慌不忙起身,不暇思索命道。
无关其它,军医一职涉及兵员生命保障,就算为了稳固军心她也理应亲自去见一面才行,此是军队之中必须的例行公事。
……
天色拂晓之际,何顾主仆二人顺利抵达了军营外围。
走至大门说明清楚来意,按着规矩上交出证明身份无假的朝廷文书,接下来两人便是老实在原地等待里面的传话。
片刻便得到了准入许可,有些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来传话和领路的竟是一位女兵。
并非他对女性有任何偏见,只是昨日他才问过身边的云影,刚得知这边的军营里基本都是男性。
主要原因是西面边境面对的是吃食血肉、毫无原则的魔人,一旦遭遇俘虏,女性相比男性下场可不止痛快一死。
在中皇洲,只要能修行,同等条件下男与女实力并无差异表现,在优厚可期的军功晋升体系巨大吸引力下,前往边境当兵的女性修者数量自然不在少数。
在哪里拼搏不是以命拼搏,相比西面边境,其它三面边境显然更值得女性修者考虑。
除非抱着一种剑走偏锋、急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大收益的决然想法,置于死地而后生。
毕竟更大的风险也代表着更大获取到军功的机会,西边境无疑是铤而走险代表中的典型。
因此他心中才感到有些惊讶。
何顾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有别于宗门、行动更为纪律的严肃修者组织,直感到别样的新鲜。
随着被引入军营内处,渐渐路上便陆陆续续再次看到了一位又一位的女兵,看样子至少有个十几号人。
尽管在总数比例上并不多,但在西面边境这个特殊大环境下也足以引人侧目。
一时有点困惑,他下意识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云影。
观者无意、受者有心,察觉到少主那疑似询问的投来目光,方才还一脸正色的云影不禁玉脸微红。
只因女帝有意在不具极大危险的方面尽可能保留给少主自行历练,所以关于这支驻扎军队的详细情况她才没能提前知晓,此前的解答也是根据她以往曾到过的西面军营情况作出的。
哪料偏偏这里就尽搞别开生面,完全的不一样。
作为一直忠诚效命于女皇陛下的第一下人,自然最在乎作为亲信侍女的业务能力表现。
她芳心微微慌乱,极想要解释又碍于环境理智忍住了,当真是又急又羞,少有地乱了点方寸。
何顾当然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见其罕见的流露出羞耻态,微愣了一下后不禁会心一笑。
也不再继续作弄她,当即收回了那在对方看来极具“压迫力”而实际上他完全就是没有那般半点想法的注视目光。
云影随之心间暗松了一口气,只是心跳仍有点轻乱,久久在意。
兴许是军医身份带来的效果,包括先前大门处守卫和正在前面领路的女兵以及路上经过的兵员在内,所有人都微笑着朝他们简单客气示好,显然都已经得知了他的明面身份。
何顾习惯性一一回以礼貌温笑。
不一会儿,领路女兵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门口处挂有大大“医”字军旗帐篷前。
转身说明道:“顾医师,蓠将大人等会便到,您先进里面等。这里便是医帐,平时一直常配有一位随军医师,恰好昨日他被紧急借用走了,以后还得暂时劳烦您了。”
“应该的。”何顾点了点头微笑回道。
与平常修者借炼丹炉配有的阵法之火进行炼丹不同,医者是跟天机者一样属于修道之外的少数小众之道,可以大为提高炼丹成功率和炼制一些高等级的珍稀丹药。
只不过医者的修炼门槛相比起来远低于天机者,拥有火木两种灵根之一,做到可以通过借助特殊办法强行种植其对应缺少的那一种属性类型的道韵以变相形成“伪双灵根”,便可从此修行医者道。
要知道除了某些特殊本就不属于任何属性的道韵,寻常带有属性的道韵都需要契合修者自身灵根属性,也就是说要求其体质能特殊到对缺少的那个另外属性具有高度的亲和力,避免逆行种植中反噬身亡。
修者第一次种植道韵在四道境时期,第二种道韵远比第一次种植危险,只有修炼到了七道境以后掌握了空间之力,能在丹田开辟出小空间才有条件种植副修道韵。
强行种植一种不契合自己灵根属性的道韵势必在之后的使用效果上大为遭受影响,很多时候除了炼药根本就用不了,但要想成为医者就必须将这样宝贵的道韵种植机会作为一种牺牲代价。
这会导致医者后天上总少于其他人一部分本该具备的战斗优势,因此医者的战斗力在同等境界上要普遍弱寻常修者。
何顾现在自然还不是真正的医者,或许等到他拿到木灵印从而掌握了木灵力之后便能毫不费劲一跃成为医者,毕竟届时将会是实打实的“火木双灵根”。
就跟他现在通过认主天机石和天机卦盘成为当今唯一不怕折寿的完美天机者一样,那时他无疑又是史上天资最完美的医者!
来之前女帝已经在交予他关键情报玉简的时候随手塞给了他大量成品丹药,加上如今医帐内本来的那位货真价实医师也被调走了,当然就不用怕暴露了。
三人进入医帐,里面倒是颇为整齐简洁,空气自带着一股淡淡灵药味。
女兵给何顾二人倒了热茶便先行出去了,何顾惬意坐着品茶,一时也不着急。
云影就静静站在他身后,并没有坐下来一同喝茶。
知她秉性,再者等会儿将军就要过来,何顾便没有拉她坐下。
云影心中仍旧很在意方才路上小插曲,某一刻,她很是认真地小声解释道:“少主,以前我并未曾接触过此军,所以讲的是西边境其他军营的情况,不小心把话说满了,才导致出现了本不该的情报偏差……”
虽未明着请罪,语气却相差无几,使得气氛都改变了一点点。
太过于严肃对待的反省样子让何顾险些无从适应,不免有丝无奈。
他却是回头微微一笑,旋即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根本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延伸下去。
单手摸着下巴,佯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八卦模样,突然十分认真问道:“云影姐,你猜那位‘蓠将大人’会是男的,还是又是女的?”
冷不丁的跳脱问题让云影短暂懵了懵,然后她下意识就对少主的提问专注思考了起来。
片刻,她严谨回答道:“刚刚经过一处拐角时,我看到那不远处主帐的四周都各有一位女兵,照目前情况,那将军大概率应该会是位女子吧。”
“那我觉得是男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件事情如果一开始就出乎意料,那结果也极大可能会是再次出乎意料,此乃经验之谈。”见转移话题有了不错效果,何顾故意煞有其事自信满满道。
说着他一时来了兴致,侧身抬脸看着身后一旁的女子,随口提议道:“要不我们打个赌,谁赢了谁就答应对方一件不太过分的事,如何?”
隐隐总觉得少主会稳输,但因为方才的小差错,云影这会儿也有点不太相信自己今日的直觉了。
见少主这般自信期待地望着自己,她不忍拂了其意,终是选择了相信少主的判断。
简洁利落回道:“好,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