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县城城北七八里处的大片区域,午后时分,明军的战兵已经开始享用起了食水,而辅兵们依旧在忙着打扫战场。
从天空俯视而下,尸骸、血色、残破的衣甲、损坏的武器以及任意丢弃的旗鼓就像是沾满了墨汁的毛笔重重的顿在了此间,那个走神书法家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这一笔还没写完了,便又开始向西南的方向挥洒热情。
战斗在此间展开,经标后镇被明军击溃。随后,经标右镇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在提督张勇的带领下溃逃,明军实现了以少胜多的奇迹。然而,广东抚标忙于追击经标后镇的溃兵,李建捷的骑兵则始终被王辅臣拖住不放,再加上王进宝的决死猛攻,护卫左镇针对经标右镇主力的追击便不可避免的被迁延过多,最终仅仅是实现了对少量不便行动的伤员的补刀,以及对中营的合围就只能放任着张勇逃出生天。
有了张勇实现组织好的一些部队的配合,王辅臣那边在接下来也实现了断尾求生,丢下了一批不便于重新组织起来的骑兵,与张勇相互配合着也勉强撤出了战场。倒是那已经杀起了性子的李建捷这一次却并没有咬住不放,只能将愤怒发泄在了其他清军残兵的身上。
清军向西南方向逃窜,李建捷的骑兵还追了一段,但是在张勇和王辅臣的配合之下,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便撤了回来。
不过,乍看上去似乎明军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战果,尤其是张勇和王辅臣尚且能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秩序撤退。但实际上,清军的经标右镇中营尽数被明军围歼不说,交战时的击杀,以及明军占领战场之后清军那些不便逃脱的伤兵也尽数为明军擒获、补刀,这样的损伤足够这两镇一营的清军被打个骨断筋折的了。
清军主力溃逃,经标右镇中营迅速的被明军合围,中营游击王进宝大呼鏖战,全然是一副死战不退的架势,连带着他麾下那些受命多年的部下们亦是如此。然而,这样的奋勇也不过是拖延了些许的时间罢了,随着明军的合围进攻,这支中营很快就落了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死伤枕籍,降者云云。倒是那王进宝,最后竟然丢下了兵器,大言任凭明军处置,只求明军能够善待他的这些部下。
“王进宝?”
“抚军听说过这个名字?”
“呃,依稀有些印象,好像是张勇那厮的心腹爱将。想不到啊,断尾求生,竟然连这等心腹都舍得,张勇这厮倒是个狠角色嘛。”
轻描淡写的与萧拱宸说罢了这话,陈凯的脑海中却是依稀记得这个王进宝在未来是会成长为清军绿营的一代名将。
历史上,十七年后爆发的那场三藩之乱,平西、平南、靖南三藩以及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四川、陕西等多省清军督抚将帅举兵反清,一度占据近半个中国。与此同时,台湾的郑经以及四川的土司、察哈尔蒙古的王公也先后响应,甚至在京城还爆发了朱三太子之乱。
清廷一度被推到了了亡国的边缘,但是三藩内部力不能一,且战略决策失误,使得清军有了喘息的空间。接下来长达八年的平乱战争期间,河西四将出尽了风头,其中这王进宝与他的上司张勇就是其中的两个。
“还捞了条鱼呢。”
其实,被俘、被杀的清军将校不仅仅只有一个王进宝。经标后镇的游击赵亮等人也已经被辨识了出来,其余守备、千总、把总更是不胜枚举。但是,这些名字当中,陈凯就看这王进宝眼熟,此间更是特特的让人将其带了上来。
王进宝被明军押着抵近到陈凯的马前,昂首而立,站得如笔一般挺直。两个押解的明军见其不跪,自是恼怒非常,对了下眼神,旋即便抄起了刀鞘就直接抡在王进宝的双腿的关节处。
他们用力甚大,饶是王进宝从他曾经跟着张勇围剿抗清义军时有过了这样的见识,但是当关节遭受如此重击,他亦是在受痛之下,免不了直接跪倒在地上,甚至由于太过突然,他更是直接就扑倒在了地上,来了一个标准的狗啃泥。
“把这厮的脑袋抬起来,本官要好好看看张勇的这条忠狗。”
陈凯此言说及,在场的众将自然明白其意。清军兵溃之际,王进宝精于骑射,并非没有弃军潜逃的机会。然而,他那时候却选择了带着本部兵马向萧拱宸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说白了,无非是在为一手将其提拔起来,对其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的张勇争取一些时间,以此换来张勇以及更多的清军逃离战场的生机。
王进宝锁在了张勇延伸而下的那条效忠链之下,况且张勇素来对其多有提拔,有此一举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王进宝的行为却直接导致了明军的战果缩水,这却是让陈凯非常之不爽利。
“你的运气很好,本官最近突然有了集卡的爱好。有嘛事儿,等你们四位凑齐了的。”
笑着把话说出了口,随后,一挥手,那两个明军便直接将其拽了起来,强押着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然而,这样的节奏是不对的。按照王进宝的预估,他能够为主帅舍身拼力死战,一个忠字是绝对担得了的。照着这个时代的观念,如他这般的武将哪怕是敌国,也总会得到对手的敬重。就此降明,王进宝是没有考虑过的。但是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怎么也该劝劝吧,他甚至把反驳陈凯的讥讽都想好了,结果陈凯竟会如此这般,实在把他弄了个云山雾罩。
砍头前的水酒没有混到,看样子陈凯却也没打算就此把他宰了。王进宝被明军拽起来押走,脑子里却依旧在为那些什么“集卡”、什么“四位”之流的话困惑不解——前者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是后者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们经标右镇一共三个游击,西南经标倒是有四个提督,可他也就是个游击将军,还够不到那么高的阶级。
天知道,那个素来以狡计百出著称的陈凯的脑子里到底盘算着些什么。此时此刻,倒让他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预感。
“放出风声,就说王进宝已经降了本官,但是有条件,那就是不与张勇交锋,以免坏了恩义。所以本官决定把他送到福建,在国姓爷那里效力。嗯,就这样。”
解决了此事,陈凯的不爽利当即就消退了不少。随后的,辅兵打扫战场完毕,大军便直奔英德县城。交战取胜,与那里的守军就实现了联络。让陈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清军在出兵拦截于他的同时,两个协的西南经标在洪承畴大旗的狐假虎威之下,竟然还对城池展开了进攻,使得城内的守军即便是注意到了城北数里外似乎是有交战的迹象,却也不敢轻易出城去探个虚实。或者说是,没有余力去这样做了。
明军大举南下,前往英德县城与守军汇合。很快的,那支攻城部队也鸣金收兵,接应了溃逃的清军便直接退往了洸口的大营。
说起来,明军在城内有五千余众,南下为援的也有不到六千,加一起亦是不逊于清军的上万大军。但是,以众凌寡这四个字在运筹帷幄当中从来不是个贬义词,反倒是个褒义词,用来褒奖主帅精于谋划,发挥了大军的兵力优势等等。唯有以众凌寡竟然还没能打赢的时候,那才会恢复本色,变身成贬义词。
回到了洸口的大营,张勇、胡茂祯、王辅臣以及那一众逃回来的将校尽皆跪倒在洪承畴的面前,以头蹈地,口称死罪。
先是凭借着初起的试探,震慑住了守军,从而为接下来的围城打援提供更加便利的条件。等到明军的援兵抵达,西南经标出动优势兵力拦截,同时以偏师攻城,牵制城内的守军,使其无法出城策应,形成夹击之势。
洪承畴的运筹深谙人心,虽说这里面没有太多让人惊叹不已的妙计,可是目的却已然达到了,清军确实是以着优势兵力与明军进入到了战斗之中。奈何,陈凯手里面的底牌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把洪承畴之前的运筹,以及清军在这一战中所有的优势全部扫了个干净。
“起来吧,确实是老夫小瞧了那陈凯。万人敌,竟然拿来野战,真是个有想法的家伙。”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的尚可喜他们就已经吃过亏了,可是这时代还不流行战场观察员,更没有侦察机拍照或是无人机摄录,逃回去的清军众说纷纭,长沙幕府也无法分辨出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对的,或者说是更接近于真相的。
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他们确实是目睹了真相,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战败的责罚是少不了的,不过洪承畴也没打算把责任都推在这三个统兵将帅的身上。初战不利,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洪承畴也并非没有留下后手,对他来说,真正的高潮阶段才刚刚开始。
“再把这一战的细节重新与老夫捋一遍。”
输了,也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输的,哪怕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将这一次的拦截演变成大决战。击破陈凯的援兵,进而占据英德县城,这从来不是他的根本目的。但是,陈凯的这个威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得更大,所以他就需要更多的殚精竭虑。
接下来,张勇、胡茂祯、王辅臣分别从他们各自的角度将战斗重现了一番。在洪承畴的脑海中,战斗重新推演,明清两军的每一步的动作尽在其中。良久之后,洪承畴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了,口中才幽幽的道了一句。
“万人敌,长矛阵、盾阵……李建捷、萧拱宸、林德忠……陈凯手里的牌,是用得好啊。”
不是牌面有多好,而是用得巧妙。抛开战法不提,陈凯此战的三个统兵将帅,萧拱宸是郑鸿逵麾下的首席大将,不过郑鸿逵的本部兵马也就那几千人,萧拱宸其人的能力比之一般的武将或许会有优势,比如这一战中当王进宝发起最后的猛攻之际,萧拱宸很清楚他当时该做什么,没有一点儿犹豫,但是在接下来并没有调整部署,将靠近广东抚标的左协用于追击,而是选择了包围,这就使得清军又多能够逃出去一部分部队,只能算是不出错,但也没有太过惊艳的处断罢了。
而另外的两个人,林德忠无论是在明军内部,还是在清军的情报之中,不过是中人之姿,胜在对陈凯忠心耿耿而已。而那李建捷,当年只是李成栋的干儿子,胡茂祯等人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现在反倒是成长良多,压得王辅臣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儿作为,但其人也没能成功击破王辅臣,在掷弹兵出击前威胁到清军的侧翼。
相较之下,他麾下的张勇、胡茂祯都是当下绿营的名将,王辅臣的武艺、勇力在当世也是出了名的。论配置,他的西南经标肯定是比要比明军豪华太多的,可是这一战却依旧是败了,而且是败得明明白白的。
洪承畴自言自语了一番,倒是突然有几分后悔于没有亲自统兵与陈凯较量一番。不过,这份后悔也就持续了一瞬间罢了,他对自身的定位从来都很是清楚,这一战,他本人存在于英德县境内,依旧保持着他西南经略的存在感,只要明军没办法将其驱逐出英德县的境内,甚至仅仅是没有被驱逐出北江的流域,这就已经足够了。
“全军移师湟水南岸。”
拦截失败,野战失利,入侵广东的西南经标损兵折将,但是洪承畴却并没有直接撤回连山三县,仅仅是退过了湟水,转而于明军隔江对峙。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状况,但是很快陈凯就发现这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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