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言及此处,郑惜缘当然明白他的夫君所指为何。这一遭的攻势,原本就是陈凯为应对李定国入滇后的战局而选择的先下手为强,凭借着自身强劲的软硬实力,陈凯确实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收复南赣地区。
但是,洪承畴的这么一番运作下来,陈凯确实多控制了半个府的地盘,但是接下来不光是重新恢复到了两线作战的窘困,而且将要面临的将会是更加严峻的内外形势。而他若是不上这当的话,到时候两广地区的主动权就彻底落到了洪承畴的手上,未来几年的战略形势就是更加恶劣。
两相其害取其轻,陈凯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可是这个轻字写下来,也未必比那个重字要强上多少。可是,这却是他必须要做出选择的。
“夫君,接下来该当如何?”
“还能怎样,走一步算一步吧。”颓然的躺在躺椅上,陈凯道出了这话来,亦是写满了无奈。
这条路并不是陈凯想要走的,最起码这并不是他最初的计划。接下来该当如何,陈凯的心里面也并不是很有底。不过,他从来都是信奉着那一句“打铁还需自身硬”的话来,如今手上掌握着的资源、力量已经比当年强上太多了。当未来出现了更多的未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设法继续增强自身的实力,以不变应万变。
休憩的时光仅仅持续到第二天的天明,大战过后,本当休养生息,陈凯却很快就恢复了工作状态。第一步,就是伏案于公事房,将那些需要他了解和审定的文件进行批阅,以尽可能快的了解他出征在外的这四个月里广东地面儿上到底出现了何等的变化。
四个月的时间,从永历九年跨越到永历十年,首先在税赋方面,一些地区的减免税赋政策即将结束。这些政策本就是为了实现对永历八年的战事造成的创伤的愈合工作。
其实,早在永历九年的秋税上面,广州东部府县以及惠州府的减免赋税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三月,按照明制秋税不过转年二月的收缴规定,这些地区与郑氏集团之前就控制着的潮州府和琼州府这两地已然是一视同仁了。
不过,减免税赋刚刚结束,收缴上面存在着的困难并不会因为一纸公文而消失,人皆有私心,如果能够逃过去总会有人试图如此,所以当税赋收缴工作开始后,广东布政使王江就一直密切关注着那些地区的收缴工作进行状况。
“五成……”
收缴税赋的上面,十成十的全额收缴是难度极大的,因为这里面不可避免的会涉及到关于投献、避税、逃荒、逃税等诸般现象。即便是按照考成法,地方官征赋也是不足九成者一律给予处罚。这些地区的免税刚刚结束,王江对于税赋征收工作的底线却是区区的五成,这里面自然有对那些偷税漏税现象必然出现的考虑,但更多的方面却还是一种妥协。
“战乱之后,地方田亩耕种不足,哪怕是执行了半年的减免赋税后亦是不可避免。为此,地方官为完成考成额度,势必将会将荒田的应缴税赋分摊给普通百姓。是故,下官以为,新近收复之土地,税赋收缴当宜缓不宜急,以切实恢复民生为要,而非追逐短期的税收数量而伤了民生之根本……”
王江在报告上写得清楚,陈凯细细看过,将其暂且放在一旁,又从那些案牍之中翻出了永历九年秋税的收缴报告,约莫的估算了一下,这些地区的收缴状况突出了一个参差不齐,但是大致算下来,亦是五成左右的模样,无非是有的地方多了些,有的地方更少罢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越是这等战略对峙的情状,越是需要更多的资源来强化军队,从而增强对清廷反攻的胜算。
南明以降,明清无不是如此,文官强力征收税赋,藩镇则化民为军,以卫所制度行农奴之实,如,孙可望更是将贵州一省都变成了军屯,借此维持对西营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供给。甚至早在辽事初起,明廷玩出的辽饷,以及辽饷的不断增加和再往后的剿饷和练饷,乃是后金和清廷杀富户、杀穷鬼以及横征暴敛皆是这般道理。毕竟,人是要吃饭才能生存的,军无粮则散,这是兵家至理。
建议,王江当初并非是没有向陈凯提及过,只是那时陈凯正在紧锣密鼓的谋划着收复南赣的战事,对此也就是一个自行酌情处置便任由王江自由发挥去了。
现在看来,王江却全然没把这些当做是一回事,反倒是选择了变相性的继续减免税赋。这对于广东的军粮军饷储备确实是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削弱,尤其是在陈凯刚刚调集了大军与清军展开过了这样程度的争夺战之后,广东各府县的仓储状况与还需要熬到今年夏税征收的现实相较,显得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短期的效益,还是长久的发展,这大概就是王江吧。”
陈凯记得当初有人与他提及过大兰山明军的一些事情,其中王翊、王江的“可持续发展”在各地抗清运动竭尽民力以便于与清廷争衡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似乎王江正在把曾经的那等精神移植到广东来,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实都是在与正常的思维模式相违背的。
永历九年的秋税已经是这样了,这是既成事实,陈凯也没打算横生枝节。关键的是永历十年的夏税,如果依旧是按照这样的征剿状态进行的话,在当前大军在广东已经进入到了两线作战的境地之下,军粮军饷的供给就势必会捉襟见肘了起来。
接下来,陈凯将其他的文书、报告都丢在了一边,聚精会神的看起了王江关于永历九年秋税的相关报告,同时又让人调来了更早的记录,比如清廷控制这些府县时的税收记录,以及最近这一年多的支出状况之类的收支记录。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才总算是把所有的数字都重新捋清楚了。
“早知道就应该让王江自己来折腾,我真是脑抽了。”
收支上,王江做得素来很好,反倒是陈凯花钱如流水,一点儿也不知道勤俭节约。所幸,陈凯的大手大脚每次都会给这个集团、这支大军、这个王朝、这个民族以或多或少的裨益,投出去的本钱最终基本上都是赚了的,无非是赚多赚少、赚早赚晚的区别罢了。
王江在报告中没有把数字写清楚,但是表示过他是经过计算的,所以才敢放下胆子去做。陈凯这边写着竖式运算又算了一遍,确实是得到了更加准确的数字,但是时间浪费在了一个会计足矣的工作上面,在计算完毕,得到了切实数字的那一瞬间,陈凯突然是一阵的无语。
“照着今年原本的预期,这应该是足够的了。但是,战局变化,现在是两线受敌,正常的支出更为巨大不说,很可能还需要花费更多的资源来做更多的事情,才能继续确保反攻的持续进行。换言之,那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中间的差额有多少,陈凯也不知道。不过,好在这两支大军都是有郑氏集团进行补贴的,但是郑氏集团同时也在香港、南澳收取牌饷,这就意味着广东的市舶收入就会不可避免的降低。
加大补贴,这事情需要郑成功好好谈谈,顺带着还有另外的一些事情更要一次性的谈清楚。陈凯现在更多的还是在等待消息,确定了暂且不会爆发新的战事他就可以启程出发,去与郑成功会面。地点,当然还是在南澳岛,那里是他们起家的所在,更是两省的中间点,乃是个最为合适的所在。
这些还需要时间,倒是关于夏税征收的问题,陈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派人将王江请来,好好的商谈一番。毕竟,这里面涉及良多,且王江的布政使司衙门距离巡抚衙门本也不远。
会面很快就在陈凯的公事房中进行了,王江有备而来,并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说服了陈凯。用他的话说,现在大军有郑氏集团在军粮军饷上的补贴,最主要的支出对广东财政并不存在着太过巨大的压力,真正需要花钱的地方确实还不少,但是比之长远的恢复,却还是值得为此牺牲有限的效益的。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笑着调侃了一句,实际上陈凯在找来王江之前就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倾向性,此间更多的还是王江在天秤上放下了那一枚决定高下的砝码而已。
这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陈凯又翻起了布政使司衙门送来的另一份报告,是关于去年农闲时王江倡导广州、惠州两府学习潮州的先进经验,改普通农田为桑基鱼塘、稻田养鱼等复合型农业,以此来实现增产,以及师法福建在永历九年大规模种植番薯的例子,进一步提升广东一省粮食产量的相关情况。
比之税赋方面的减免,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因为在潮州、在福建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无论是潮州的粮食增产,外加上养殖业的发展,还是福建粮荒的缓解,都是有着非常多可以吸取经验的地方。
不需要像当初在潮州和福建时那般摸着石头过河,广州这边的发展按道理来说就会更为迅猛才对。可是事实恰恰相反,去年农闲时广州、惠州两府百姓对此表现得很是冷漠,完全没有潮州和福建百姓的热情。
“邝湛若那边负责的邸报,这些时日都是在着力宣扬王师的战绩的。关于桑基鱼塘、稻田养鱼和种植番薯这三方面,篇幅都少得可怜。”
新事物不可避免的会因陌生而产生不理解,这方面,其实桑基鱼塘和稻田养鱼在广州都不是什么太过新鲜的事务,熟悉度上反倒是比之前的潮州要更胜一筹,否则也不会有大量的潮州百姓雇佣那些暂居潮州的广州百姓的事情发生。
不过,王江此间提及的也确实是实话,大军收复南赣,这本就是明军在永历八年的大反攻之后所展开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略行动。而且,这一次还不似上次那般是由陈凯配合李定国展开的攻势,而是陈凯作为发起者和主导者,由郑氏集团的偏师协助出击,邝露自然是要大书特书一番,不光是为了增强广东百姓对陈凯的信心,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大军出征后地方的稳定。
邝露的做法本就是正理所在,王江对此也没有太过指责。相较之下,陈凯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好一个哭笑不得。
“去年农闲时大军出征,征调了大量的民夫,民间人力不足不说,很多百姓连春节都没办法阖家团聚,就更没有精神儿操持这些东西了。”
这是现实情况,王江言及也没有说陈凯不是的意思,只是坦明了一个事实而已。这一点上,陈凯是能够认同的,毕竟现在这还是个农业社会,人力的多寡对于生产是其着决定性作用的,并不似后世二战,男性出征在外,城市里、农村中,女性完全可以操作着机械来保证生产,既然动用了那么多的民力,其他方面无法兼顾也是不可避免的状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洪承畴不手欠的话,我还是倾向于消化掉南赣的地盘,外加上进一步恢复生产的。”
笑着说出了这话,似是安抚,其实更多的还是一种对接下来的发展方向的态度。这一点上,王江也是能够理解。
永历八年明军的大反攻之后,一口气丢了两省,使得清廷在东南的防线就便的脆弱非常。不可否认,他们确实投入了巨量的兵员,组建了一支又一支部队来防御这些地区。奈何,这条防线实在太过于漫长了,饶是洪承畴这般才能,在长沙幕府的协助下也没能挡住陈凯对南赣的突破
如今,依旧是战略对峙的格局,但是洪承畴的万里长边却被捅出了一个窟窿来。饶是洪承畴千般手段,拿下了梧州府城,使得清军在广西战场上有了比较大的优势,并且更好的实现了对东西两路明军的战略阻隔。可是,在最关键的节点上被陈凯打穿了,清廷的战略形势比之去年是更要恶化的,这一点上是梧州完全无法抵消掉的。
现阶段,清军肯定还是要设法确保防御,等力量积存够了再行对明军展开反击。这期间,只要明军不跳出来瞎折腾,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没有那份闲心的。但是在这之后,清军的再度来袭就势必会是一个雷霆万钧。
民政的事务,陈凯已经尽数交托给了王江,王江领着广东布政使的职务对此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新近收复的南赣那里,陈凯还需要与郑成功商讨相关的军政要务,这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需要和郑成功商讨的事务太过繁复,而陈凯却又不得不继续等待南赣和粤西的事态发展情况。后者无疑是拖延了陈凯与郑成功的会面的时间,只是随着陈凯与王江的会话进行,没到下值的时辰,一封马递而来的书信送到了陈凯的案前,这份拖延就不得不自行消失不见了。
“国姓邀我在战事结束后尽快赶赴福州,说是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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