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掌用力击中供桌桌面,延平郡王郑克塽目光如欲喷火,咬牙恨声道:“冯—锡—范!”
一字一顿如同嚼碎从齿缝硬生生迸出,郑克塽胸口起伏双目赤红,白皙面孔涨成紫酱,掌心震得疼痛兀不自知。
紫檀木制成的厚重供桌在掌力重击下微微摇晃,盛满琼浆供奉祖先的定窑瓷杯震得反弹,顺着供桌滚落下来。
眼看洁白瓷杯就要掉到青砖地面跌得粉碎,旁边迅捷无伦伸过两只细长手指,牢牢挟住即将落地的瓷杯。
“王爷忍功还没有炉火纯青,受不了点滴刺激。”
谢公公慢慢直起身子,把瓷杯轻轻放回供桌,白嫩手掌从桌面轻轻拂过,流淌酒水如被烈火烘烤变成袅袅蒸汽消失无踪,轻言细语道:“冯锡范野心勃勃欲图不轨,早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何必为些许无礼言语生气,早些设法除去权奸重掌大权才是正经。”
郑克塽闻言冷哼一声,面色铁青没有说话,呼赫喘气显得恼怒之极,他虽然故意扮成吃喝玩乐胸无大志的郑阿斗,然私下却是自诩英明果断的鞑子皇帝康熙,整日想着如何同康熙一样设法除却权奸,绝不容许冯德贵当众遥祝冯锡范万寿无僵,蓄意挑战王爷威严。
两人站立之地是王府后殿祭奠祖先的家祠厅堂,伺候的宫女太监全都守在外面不得擅入,声音虽然响亮倒也不虞被听到动静。
郑成功反清复明屡败鞑子,掌管朝政的辅政大臣鳌拜遣使者招降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大败亏输,恼怒之下接纳铁杆汉奸黄梧献的“平贼五策”,下令把郑芝龙及其亲族斩于京师菜市口,又派人前往福建南安挖掘郑家祖坟,企图断了郑家风水让郑成功不战自败。
古人极其重视祖坟,历朝律例挖坟掘墓一律死罪,消息不久之后传到台湾,刚刚率军驱走荷兰殖民者的郑成功自觉对不起老父郑芝龙和历代祖先,伤心之下在后殿设立灵堂时时祭拜,郑经袭位后扩大成为家祠,供奉列祖列宗灵位,每日都要亲自焚香祭拜,祈祷祖先保佑大业得成。
郑克塽袭位后被冯锡范派人暗中监视,宫女太监全都不可信任,只能以祭祖名义与谢公公私下密会,暗通消息。
家祠祭祖神圣庄严,宫女太监身份低贱只能候在家祠外面等候,不虞被有心人察觉异样。
谢公公表面年老体衰人畜无害,实际是郑芝龙亲自收服的心腹死士,奉命暗中掌管郑家死士,只听郑氏家主命令行事,确保明郑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
郑芝龙年轻时曾经前往倭国平户经商,无意与忍者世族伊贺族长服部杉相识结交,亲眼见到忍者神通广大忠诚无比,宣誓效忠再也不会叛变,羡慕之余起意以忍者模式训练郑家死士,护卫郑家日益庞大的基业。
服部杉瞧出郑芝龙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对自己扩大势力大有好处,也是有心结纳讨好,特地吩咐宗族子弟服部吉野追随郑芝龙,立誓只忠于郑氏家主。
服部吉野化名谢永常,以侍卫身份跟随郑芝龙返回福建,趁着饥荒秘密收养一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每日洗脑严加训练,长大之后自然对郑芝龙忠心耿耿。
郑家死士收集情报刺杀敌手,着实替郑芝龙干了不少黑活,成为郑芝龙对付政敌的有力武器。
郑芝龙降清之后服部吉野转投郑成功,永历六年郑芝龙迫于清廷严令派人秘密投书侄儿郑彩,嘱咐联络军中将士设法夺权,接替郑成功的家主位置后再率军降清。
服部吉野也接到郑芝龙的亲笔书信,命令派遣死士配合郑彩秘密行动,务必设法除去逆子郑成功,服部吉野观望形势严词拒绝,暗中把机密情报透露给郑成功,郑彩作乱功败垂成,服部吉野功不可没。
郑成功将计就计软禁郑彩,诛杀参与谋逆的统兵将领,施琅也被怀疑暗中追随郑彩作乱,在冯锡范挑拨离间下郑成功下令杀了施琅满门,最终施琅逃出厦门愤而降清,处心积虑与国姓爷作对,成为明郑的生死大敌。
服部吉野从此得到郑成功信任,奉令继续掌管郑家死士,他生性本就阴柔,习练忍者宝典秘籍葵花神功渐渐失去男子功能,索性以假作真入宫充当太监,多年以来暗中掌管郑家死士,赤胆忠心护卫明郑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
冯锡范到处寻觅郑家死士踪迹,万料不到死士首领便是向来不管外事,老弱无用仿佛风吹就倒的谢公公,也算得上是灯下黑。
“孤王是国姓爷嫡孙堂堂延平郡王,面对冯锡范老匹夫还得强装笑脸任由斥骂,一心一意充当扶不起的郑阿斗。”
郑克塽鼻翼翕张急剧喘气,赤红目光瞪视谢公公,“冯德贵胆敢当众遥祝冯锡范万寿无疆日月同光,谋逆之心已是昭然若竭,孤王究竟还要忍耐到何时。”
“忍字头上一把刀,再是难忍王爷也得勉强忍耐,否则如何卧薪尝胆除却权奸重掌大权。”
谢公公面色不变,轻声细语道:“冯锡范领兵多年心腹众多,早就掌控了陆师各镇,若不是对刘国轩总督心怀忌惮不敢作乱,说不定趁东宁事变就已自立为台湾王,王爷也早就成为阶下囚。”
听到这话郑克塽面色倏变,想要说话强行忍住,面色赤红青筋暴跳,眸光现出愤恨色彩。
谢公公却是熟视无睹,续道:“王爷虽然贵为国姓爷后裔,然而朝政军权都被冯锡范架空,眼下冯锡范借口年幼不允王爷亲政,王府内外遍布冯氏爪牙,就连枕边人都是冯锡范女儿,随时都可以出手对付王爷。王爷身处危局若不能百忍成钢,学勾践卧薪尝胆忍气吞声,把握机会行雷霆一击,极有可能落得监国世子和董国太同样下场。”
听谢公公提起被冯锡范缢杀的大哥郑克藏,郑克塽不禁面色惨变,颓然坐倒在蒲团上,久久不发一言。
外人传言他窥伺王爷宝座与冯锡范勾结发动东宁事变杀害监国世子,哪晓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郑克塽从没想过袭位延平郡王,冯锡范暗中勾结郑氏族老先行缢杀郑克藏,事成之后才把他强推出来充当傀儡。
董国太年老体衰不治身亡固是事实,流言传说白日见鬼被郑克藏夫妇吓死却是荒诞,郑克塽隐约听说冯锡范有心取代郑氏自立为台湾王,觉得董国太碍手碍脚暗中在食物中施放蛊药,引得董国太精神恍惚惊悸而死,却把罪责推到虚无缥缈的鬼魂之上,甚至借机掀起大狱,企图扫除政敌刘国轩。
想到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全都负有暗中监视职责,夜晚睡觉还要担心说梦话被冯芊芊听出异样,除三朝元老太监死士首领谢公公宫内无人可以信任,郑克塽不自禁惨然色变,跌坐椅上半晌问道:“谢公公,郑家死士训练得如何,有没有与冯锡范狗贼一拼之力?”
谢公公眯着眼睛沉吟半晌,摇头道:“郑家死士是郑老太爷仿东瀛忍者暗中组建,只受王爷指挥调遣,虽然赤胆忠心奋不顾身,无奈人数实在太少,正面对抗抵不得军队雷霆一击,只能作为奇兵使用。”
提起东瀛忍者谢公公目光闪烁嗓音微颤,仿佛看到了大和乡下的秀丽山水,眼眶不自禁微微有些湿润,忽地想起前些时日秘密收到的族长服部杉的亲笔书信,一颗心不由地砰砰剧跳起来。
他生性阴忍立即平息异样情绪,见郑克塽满面沮丧低垂脑袋,缓步上前轻笑道:“王爷莫要心焦,国姓爷率军平定台湾德高望重,郑家正统地位早已深入人心,冯锡范把持朝政但也不能掌控一切,刘国轩将军掌控水师精锐无敌,若肯出师勤王足以与冯锡范匹敌抗衡。”
顿了一顿道:“宁靖王早就暗中联络卢泽、马信等忠心大臣,等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再来一次东宁事变,到时老奴率领郑家死士与宁靖王、刘总督里应外合,必能把冯锡范那骄横跋扈、目无主上的逆贼一举拿下,王爷也能一展宏图,恢复祖宗荣光。”
听到忠心大臣郑克塽忽地忆起荣军哭墓时见过的徐国难,沉吟问道:“孤王瞧察言司的徐国难佥事为人甚有担当,能不能设法把他拉过来为孤王所用?”
谢公公面色有些古怪,慢声道:“王爷不晓得么,冯德贵借寿宴之机遥祝冯锡范万寿无疆日月同光,当时徐佥事就坐在冯德贵旁边——”仟仟尛哾
郑克塽呆了呆,目光不由现出愤恨神色,举掌又要往供桌上面重重拍击。
谢公公张嘴想要说话,忽地侧耳倾听,向郑克塽暗使了个眼色,身形晃动鬼魅般无声无息消失在廊柱后面,转眼就已不知去向。
郑克塽怔了怔,隐约听到房顶瓦面似有动静,晓得冯锡范派遣的密探又悄悄潜入窥伺动静,嘴角噙着不屑冷笑,整理衣冠慢慢跪倒蒲团,嘴唇翕张似在虔诚默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