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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的计划并非凭空想出,据他所知,史上便有两个成功的例子。
“秦武王时,秦欲东出函谷,攻韩、窥周,于是遣相国甘茂率军倍险,击宜阳城。”
宜阳是南崤道上最大的城郭,城方八里,地势险要。可一旦夺取了宜阳,便可通三川,窥洛阳。
“到了秦昭王时,秦将白起从宜阳出兵,与韩魏决战于南崤道尽头的伊阙关,以寡胜众,斩首无数,中原遂门户大开。”
而如今,张宗打算将甘茂、白起加上吕不韦时在前代基础上灭周的三场战争,一次打完!
洛阳,天下之中,汉高时还把这当了几个月都城,刘邦更曾言:“吾行天下久矣,唯见洛阳!”如今虽非京师,却亦是中原一大都会,名流聚凑,人口之繁仅次于长安、临淄。雅言亦以洛音为基准,长安是政治中心,那洛阳便是文化中心。
张宗建议窦融继续让郑统去硬磕新函谷,他则绕道宜阳拿下洛阳,二人把这奇功给分了。
若是能取得这天下名城,张宗必将名声大噪,而魏王已有长安,再得洛阳在手,宗周、东周齐活,帝业便基本成型了。
“诸君好用险啊。”
窦融却沉吟了,反问张宗:“诸君既知宜阳之战,可知甘茂为何能赢得此役?”
这张宗就不太清楚了,窦融只道:“战国之际,宜阳名为县,实为郡,韩军重兵把守,非数月不能下,而甘茂作为秦王客卿,在朝中常被人诽谤,故而他出征前,便举了曾子杀人与乐羊谤书之事,与秦武王定下了息壤之盟,立誓一定会信任甘茂到底!”
“果然,宜阳难下,秦军劳师远征,久攻不下,士卒疲乏。而朝中谤甘茂者无数,秦武王亦颇为动摇,派人唤甘茂回师,而甘茂只回了‘息壤’二字,如此方能再战数月,夺取宜阳。”
“与之相反,白起虽战胜于伊阙,最终却未免自刎于杜邮,就是因为与秦昭王方略相左,最终被猜忌了啊!”
“我相信,以诸君之能,一定能夺取宜阳,下伊阙,但事关重大,吾等得先与魏王立‘息壤之盟’才行!”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战术上将军可以自己拿主意,战略上却必须回禀。窦融想,既然第五伦定的战略目标是全取弘农郡而非拿下洛阳城,那他们最好不要擅自做主,魏王就在安邑,相隔百多里,纵有山川相隔,往来不过三四日,形势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张宗虽然觉得窦融太过谨慎,但毕竟是老领导,亦是此战的主将,遂应诺听命。
等两日后,二人合写的奏疏送到安邑城时,第五伦只笑道:
“余没用错人。”
“窦融这刹车片,当得不错!”
……
“宜阳有铁有粮,若在绿林手中,将源源不断为新函谷关运送箭矢兵刃,与之互为犄角,故我军欲取函谷,必先夺宜阳。”
“而绿林重兵守于新函谷关一线,强征民夫,兵力亦有三万之众,粮秣则由洛阳往西运送,若我军偏师能从宜阳袭伊阙,再往北断洛西大道,则绿林将被困于函谷。“
单从军事角度来看,张宗的提议到这一步,是极其正确的,也有很强可行性。
可接下来他提议“袭取洛阳”,就是不懂政治了。
洛阳虽为天下之中,士人总有个东周洛邑的情节,但如今第五伦已有长安京师,又举起了攘夷大旗,政治上的正义性是不缺的,取洛阳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洛阳是座大都邑,自从第一次进长安被迫提前交卷后,第五伦对这些大城市就颇为警惕,打个比方。
“长安是北京,洛阳就是上海,这大上海,能随随便便进么?”
不准备好一大批官吏,好好约束军纪,是不敢贸然去考试的。
更大的原因是,洛阳哪怕因战乱凋敝,人口也不亚于长安,打进去了,需要一大批兵卒留守。那几十万张嘴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匆匆拿下反而是个大包袱。
倒不如等八月秋收完毕,河东、河内都有余粮可以赈济了,再继续进取不迟。
亏得第五伦点了窦融居中调遣,能替第五伦在前线勒住马速,否则张宗、郑统二人勇则勇矣,一激动冲太猛反而成了画蛇添足,还是窦周公懂他的心思,也明白大局。
于是第五伦准了张宗袭南崤道、包抄函谷关绿林军的请求,但却否决了他打洛阳的提议。
“先歼绿林于函谷,待八月秋凉,余将亲往河南‘上洛’!”
……
依魏王之诏,张宗从陕县往南,走了南崤道,等待他的第一道难题,是“峻拔陡峭”的雁翎关,这小小崤函之地,关隘真是数不胜数。
而横野将军郑统则向东进军,也要路过一处“山岸如削”的硖石关,
盘道极峻,逶迤转折,缓缓东行,需要翻越许多山岭,若遇到急涧高峡,雨水入注,须得架桥才能渡过,有些地方抬头只见一线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说一句:若绿林预先在此埋伏一军云云。
道中有不少山民,为了避乱兵,抛弃了里闾,住到了山上,穴居而生,仰头看去,他们的巢穴层列如蜂房,偶遇有下来取水寻食的,也蓬发黧面,好似野人,见了兵就逃,看来过去途经此地的新军、绿林都没少作恶。
而在途经硖石关时,魏军在小道间绵延十余里行军,像极了一条长蛇——有些地方想并排走五人以上都难。
“敌袭,敌袭!”
随着前锋一阵惊呼,山上扔下了许多石块大木,夹杂着俯射而来的箭矢,往魏兵头上砸来,众人不得不顶着盾牌,而敢死之士咬着短刀沿着山石攀爬而上,仰攻伏兵。
绿林总算想起来,他们其实也是擅长山林作战的,放弃了会被魏军水陆夹击的地方,在硖石关设防,再逮一批本地人做壮丁,尽可能在狭长的山道上阻拦魏军前进。
“接下来去到渑池,还有数十里,渑池到新函谷关,又有百里。”
郑统看着地图,在扫盲班学了一年半载,他现在也能识几个字了,听着石块砸在头顶盾牌的叮当响,明白这场仗不好打,不由骂道:“这绿林要退就退干脆些,乖乖在函谷等着,可却只退半截,吾等每一步都要慢慢往前挪,月底能到新函谷关么?”
“一定要打过去,可勿让张宗这河东子走南道占了头筹,吾等丢了大王嫡系的威风!”
……
“大王,魏军骁勇,硖石关守不住了。”
“渑池县也丢了,函谷之西,只剩下新安城!”
“让颍阴王死守新安。”
奉刘玄之命镇守河南郡和洛阳的诸侯,乃是出身舂陵宗室的郑王刘赐,字子琴,刘伯升兄弟起兵时,他亦有参与。更始称帝后为光禄勋,彻底倒向刘玄,备受信任,又被封为丞相,今年春天赶赴洛阳,修缮宗庙、宫室,负责迁都的准备工作。
可如今看来,迁都恐怕是不成了。
趁着绿林主力南调勤王,魏军东进,在崤函间来势汹汹,无能的颍阴王抵挡不住,跑到东边来求救,亏得刘赐还有些见识,知道守河南必先守弘农,又将他撵去新安、渑池设防,否则魏军早就兵临函谷了。
可祸不单行,就在刘赐焦头烂额筹集粮秣运往函谷之际,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魏军遣偏师走南崤道,雁翎关弃守,宜阳城失陷!”
刘赐几乎晕了过去,新函谷的箭簇全靠宜阳铁官,这也就罢了。魏军可从宜阳径直沿着洛水东进,洛阳将直接面临威胁!
刘赐倒是有力挽天倾之愿,但兵力已捉襟见肘,近来洛阳以北的黄河上,还有魏兵乘战船频繁出没,洛阳形同被三面包围了!
“援兵,只能靠南方援军了。”
刘赐别无他法,只能再写一份奏疏,派人送去南阳,希望更始皇帝解决赤眉之患后,速速让王匡等带兵回来,否则……
“臣定难久持,洛阳恐失!”
……
七月中旬,当刘赐的求援奏疏送到宛城小朝廷中时,刘玄心中是绝望不已的。
“朕还指望迁都去洛阳避难,岂料洛阳也要保不住了?”
旬月以来,处处都是坏消息:赤眉军已经在汝南完成重组,改了年号,气势汹汹西进,北路军十万人攻打颍川,开始围困昆阳城。南路军亦有十余万,樊崇亲自统帅,越过低矮难以形成屏障的伏牛山余脉,进入南阳盆地!
西边的宜城王王凤也派人禀报,说魏将岑彭进攻商於,眼下已取上雒县,王凤兵力与之相当,欲在商县决战,恐怕不能回来勤王了。
汉中王刘嘉就更不必说了,因其部将延岑叛汉投蜀,放蜀王公孙述大军进入汉中,刘嘉与贾复被困在南郑城,还指望刘玄去救呢!
事到如今,刘玄才发觉,数月前还看似天下最大势力的绿汉,如今竟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成了所有人齐上阵宰割的死骆驼。
而这位庸主耍耍借剑杀人的小花招还行,面对如此复杂的危局,却只能目瞪口呆,问群臣一句:“为之奈何?”
朝臣们尽是缄默,他们也没料到,绿汉会崩溃得如此之快,大争之世,犹如逆水行舟,不进者则退啊!
还是西平王李通站了出来,他代表了南阳大姓的意见,他们与赤眉是不可能相容的,而刘秀又不肯回来,只能自救了。
“陛下,事到如今,既然无处可退,只能与赤眉决死了!”
出身南阳豪族的群臣皆如此态度,刘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竟拔剑而起,嘶哑着脖子道:“宛在朕在,宛亡朕亡!”
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刘玄这一次,似乎终于像个人君了。
可等群臣散去后,刘玄就立刻召来他最信任的大司马朱鲔,态度大变。
既然迁都洛阳没戏了,刘玄遂偏向了绿林渠帅们偷偷商量的另一条路,但却比他们简单蠢笨的“回山上继续做盗寇”更有点前途。
却听刘玄喃喃道:“舂陵刘氏起源于长沙定王,初封于零陵郡(湖南永州),朕继位快两年了,竟从未亲去祭祀先祖,真是不孝啊!”
绿汉在南方影响还是较大的,控制南郡江夏的秦丰、田戎,以及荆州南部长沙、零陵等郡各有守尉,虽实质割据,但名义上还是尊刘玄为皇帝,只是勤王肯定不会来。
事到如今,北、西、东都强敌环伺,江东吴王秀也不可信,荆南就成了刘玄指望避难的地方。
“朕昨晚做梦了,梦到长沙定王和舂陵节侯,要朕去长沙及苍梧之野献牲,祀九嶷山。”
汉家以孝治天下,回老家祭祖的“孝”,或许能把“菜”的实质掩盖过去吧。
“大司马速做准备,一旦南阳不守。”
“汉室便要南渡了!”
……
PS:第二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