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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魏国第一次文官考试中,甲榜有三名郎官最受皇帝器重。
大儒之子伏隆不辱使命,第五伦常用他来搞“外交”,出身卑贱的穷儒承宫,第五伦喜欢用他来做具体实事。
理论上名列第一的茂陵杜氏之子杜笃,则因为学识渊博,善于诗赋文章,常被第五伦带在身边做顾问,当需要文采飞扬的诏令时,常由杜笃代笔润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些好文,是皇帝亲自写的呢!
而今日,随驾在侧的杜笃,也有幸见证了新末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决战!
至于为何?按照第五伦的话来说就是……
“总得有人记下这场仗,告诉后人发生了何事。”
杜笃就在第五伦边上数步之内,虽然决策时插不上嘴,但该看的地图他也看过,第五伦的公开命令亦听在耳中,要论对整场战争如何发生,何以打到这种程度,杜笃应当了然于胸。
但文人的脑回路与普通人确实不同,杜笃虽然亲历了战争,亲眼目睹了厮杀与死亡,但毕竟离惨烈的战线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眼中的战争,少了些惨烈与悲怆,反而看到了“史诗”之感。
杜笃目光贪婪地看着那些听从指令移动的兵阵,双耳被呐喊与鼓点充斥,他脑子则在飞速转动,事后要如何形容这场仗?
他想起了古老的神话。
“传说古时候,共工氏与祝融战,怒触不周山。”
在杜笃看来,新莽之后的乱世里,秉承火德的诸汉犹如祝融,而搅得天下大乱,导致天柱折,地维缺的共工,仿若赤眉军。
回想他一路东来的所见所闻,和亘古传说更像了,在赤眉军肆虐下,天破了一个大窟窿,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战火爁焱(làn yàn)而不灭,黄水浩洋而不息。更有匈奴等猛兽吞食黎民,绿林赤眉鸷鸟攫走老弱。
古时的大灾难,是女娲炼五色石补救了苍天,而今,又该由哪位英雄来结束乱世呢?
他抬起头,看到了顶上的五色旗、筝。
“当然是魏皇陛下!”
第五伦起兵以来讨平三河、扶风,灭刘伯升,犹如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杀凉州黑龙、济多灾冀州,近来更向黄河宣战!岂不若女娲积芦灰以止***?
但若想彻底补上这破裂的苍天,还是得将杜笃眼中搅得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给平了。
于是这场交锋,在杜笃心里,俨然成了诸神黄昏,对面的赤眉使劲浑身解术,在樊崇负隅顽抗下,数不清的狡虫扑面而来,禽兽蝮蛇,张牙舞爪,螫毒乱飞,英勇的战士遭其攫噬。
但第五伦就更厉害了,杜笃已经在心中拟好了辞藻:“吾皇师出于濮水之上,驾雷车而服应龙,当是时也,鹖鸟鼓角,豹尾进扫……猛虎在前,双兔在后,苍鹰展翅。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第五伦麾下的每个军团都被杜笃比拟为神兽,甘于听从驱使,王莽在昆阳大战里弄巧成拙的“猛兽军团”,反倒在文学里实现了。而杜笃的作品,注定要比昆阳对胜利者的吹嘘更狠十倍!等到后世信以为真,搞不好第五伦就要被授予“位面之子”的雅号了。
而第五伦本人呢?杜笃一定会把他形容成黄帝、女娲的化身,在车上从容指挥,改进过的通讯系统,让第五伦的耳清目明,知道敌人一举一动,也无形中加速了命令的下达,至少使唤起嫡系来,当真犹如臂使。
如此,才能挡住樊崇亲带精锐的突击,赤眉军这巨人的头被皇帝的“双臂”死死扳住,他手中巨斧曾横扫碍路的树木,劈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可如今,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将天劈得更裂了……
随着魏军预备队加入战场,很快扭转了局面,开始推着赤眉军往外打,战争正式进入反攻阶段!
……
同在军中,同为文士出身,河内人向子平对战争的感触,与满心华丽想象的杜笃却截然不同。
杜笃看到的是宏观宏大的一面。
向子平所见,则是微观与个体的一侧。
樊崇对后军的突击,吓了民夫们一大跳,当场就有不少人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像双兔一样逃走”,打算开溜。然而魏军秩序尚在,后军的军正很快将被拦住的几个逃兵斩杀在众人面前。
而赤眉军的突触也并未深入后军,反倒被第五伦派出的生力军拦住。
嘈杂混乱中,校尉在高声呼喝。
“民夫队也别愣着,跟上去,箭矢不能停。”
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普通骡马,在前线是站不住脚的。民夫们就要充当人形骡子的角色,背着一筐筐箭矢紧随弓手队,这些被方阵保护在内的脆弱远程兵种位置并不固定,而是随着战线的推移与变化,跟随狗旗的指示而挪动……
没错,弓弩的旗号就是狗,黄狗,这也是战国的老传统,没人知道为什么,倒是皇帝第五伦有个谐音解释。
“弓手材官无甲胄之护,不可令敌近身,作战时可不就得保持距离,苟且一些?”
幸亏如此,民夫们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战阵也有配合失误的时候,有时候旅上指挥失当,导致弓手挪动太远离开了方阵保护,而一群赤眉兵就毫无预兆地换了方向冲入缝隙……
弓手们怕射到自己人,只能掏出短刀与之交战,民夫则抱头鼠窜。
但这些小小的失利,无法改变魏军整体向好的趋势,樊崇的突击被堵了回去,而前军的苍鹰旗,在飞速向冀州兵的应龙旗靠近,应龙、苍鹰,飞龙与飞禽,要展开翅膀,将赤眉夹在中间。
阵线渐渐向外推移,原地则留下了大量死伤者,有魏军也有赤眉。冷兵器作战往往不会立刻致命,伤者比当场战死的多许多倍,入耳皆是哀嚎声。
民夫这时候便奉命执行另一项任务:救助受伤的魏卒,将他们拖出死人堆。
“顺便结果还活着的赤眉,以防彼辈诈死作祟!”
校尉的命令传来,有些旅已经遇到过类似情形,遂通知其他袍泽防着一手。
于是民夫们开始排成队列,或扛担架门板,或持破旧的戈矛,他们被要求两人一组,跟在方阵后方向前慢慢搜索。
虽然在训练时,民夫队也对着草人持刃猛刺,但毕竟大有不同,队伍中大多数人搬运尸体、伤病,过手无数死人,可却从没杀过活人,心里难免有些迟疑膈应,每每发现尚有一息的赤眉贼,举起武器后就是戳不下去。
虽然骂赤眉是鬼,是畜生,但他们有鼻子有眼睛,凑近了看,其双目亦有畏惧,口中是绝望的恳求,确实也是个人啊。
好在有正卒带队——就是那个“受伤”后,被向子平搀回去的河内伤兵,不知是心中愧疚还是害怕战后医者复查,他终究还是没敢把自己报成重伤,乘着魏军开始占优势的当口,主动请求说伤势不重,愿继续作战,反而受了表扬,遂被安排了这样的活计。
眼看向子平他们犹犹豫豫,他遂上前示范。
在阵前还吓得脸色惨白,像个弱者的伤兵,眼下对付重伤的赤眉,却无半分怜悯,也不看他们的双目,只盯着一对赤眉,嘴里还说着话。
“子平兄,你看好了,要戳脖颈侧咽喉,这最软和,还不容易卡在骨头上,损坏矛尖。”
他如此说着,就高高举起矛,朝裸露的脖子使劲一戳!随着噗呲一声,矛尖刺入那伤残赤眉体内,还拧了一下,拔出时,鲜血流出,赤眉已经停止了挣扎。
即便不算优秀的士兵,也在一场场顺风仗里,有无数练习杀人手段的机会,伤兵回头笑道:“这样,彼辈也死得快些。”
这一幕,仿佛在示范如何杀死一只鸡、一头猪,即便和赤眉有仇的向子平,也一时失神。
他们继续向前搜索,民夫们有不愿杀人的,就积极寻找魏卒伤病搀走,甚至抬着死人开溜。
与向子平搭档的人也苦着脸对他道:“我回去就要成婚,杀人不吉利啊。”
“你扶伤者回,我继续往前。”向子平叹息,他是屯长,没法退缩,只能用袍泽的话安慰自己。
“这些赤眉受了伤,没有医药也必死无疑,早死不如晚死,我只是给他们一个痛快,是在做好事啊。”
但这一番话,在向子平走到一个呻吟挣扎着推开尸体的赤眉伤兵面前时,却没法说服自己了。
这是一个被埋在尸堆中晕厥过去的赤眉,身上满是血污,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他挣扎着要起来时,向子平的矛尖已对准了他!
他抬起头,凝视向子平,向子平也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娃娃脸……不对,这就是个娃娃!
他才十三四岁年纪,胳膊瘦瘦的,套着一副显然大一号的甲,脸上是太阳暴晒后留下的开裂红晕,一对赤眉也花了。
向子平忘不掉的是这孩子的双眼,与一般穷苦人家孩子的晦暗不同,倔强而坚毅,死死瞪着向子平!
“矛尖对准脖子,对准脖子。”
手下意识地动,但心里却依然踌躇,这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被赤眉逼死的兄长,反倒是自己的小外甥。
劫掠他家的河北赤眉,基本已经被第五伦赦免了,这关东的赤眉,杀了还能叫“报仇”么?
向子平手还是软了,没胆量放走他,但或许,可以让这孩子继续装死?等打完仗,魏军一般是不杀俘虏的,到那时候,他是死是活,自有军正决定,与向子平无关。
于是向子平微微比手示意,想让这受伤的小赤眉继续躺倒,自己权当没看见。
但向子平不知道,他面对的不是普通孩子,而是樊崇身边收养的少年亲卫,名叫“小季”,他们一个个都有几年的战斗经验,可比半桶水的民兵强多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小季猛地抓起一把沾血的泥沙抛向向子平,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跃出早已偷偷推开的尸体,一脚踹在向子平裆部,在他痛得下意识弯腰之际,少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矛,对准了向子平!
只眨眼功夫,杀人者与被杀者异势!
但就在向子平愕然看向小季,还以为自己就要因一时妇人之仁命丧于此,而感到深深后悔时,小季却也迟疑了,最后只一拳击倒向子平,啐了他一口,然后提着矛,踏着满地血泞,飞快朝赤眉大部队方向逃去。
他要回到队伍里,回到樊巨人身边。
但飞奔跳跃中的小季,却像是被人凭空揍了一拳!身体陡然失去平衡,重重倒在地上!
不远处,一直在监督的营队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小季的腹部侧面中了一箭,穿过甲胄缝隙,深深刺入胸腔,小季偏头看了一眼伤势,嘴角抽搐,目光却依然坚毅,他还有兄长在定陶,还想继续做樊巨人的亲卫……
他挣扎着想往前走,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艰难地往前爬,但不等爬过几具尸体,向子平救助过的伤兵便几步并作一步跑过去,使出娴熟的一刺,结束了小季的性命!
少年歪着脑袋,眼中的光彩,随着鲜血一点点流出而涣散,最后黯淡无光。
从始至终,向子平一直愣愣地在原地看着,他看到伤兵回过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那一笑意味深长,“没事了”“你替我隐瞒伤情的人情,我还了”还是什么?向子平都顾不上去想。
而阵线已经推移到了半里之外,厮杀依旧,留下了更多死伤,横七竖八。
一个个民兵继续向前走,但向子平久久未起,似是被离死亡最近的这一刻吓瘫了,也可能是最后的力气耗尽了。
他只顺着少年尸体面朝的方向,抬起头往上看。
尸山血海的地平线上空,蓝白相间,仲春风和日丽,飘着几只美丽的风筝,色彩斑斓,造型各异,正随风不断摇曳。
这就是下半辈子平平静静在小乡邑做小官儿,抚养侄、甥,再也没掺和过厮杀的向子平,对战争年代,最后的记忆。
真惨。
也真美。
……
“恭贺陛下!”
而在中军本阵处,几乎和皇帝一样“高屋建瓴”的文辞家杜笃,是决然看不到小人物生死的,他只被神话传说般伟大的战争场面激得心潮澎湃,随着赤眉军三鼓而竭,开始全面撤退,杜笃拜倒,向第五伦道贺。
但第五伦没有理会杜笃,只不断询问南方的战况,只得知在马援与盖延渔阳突骑的配合下,杨音部已呈现败势。
“不必管杨音,关键是,将樊崇部往东北方赶。”
第五伦又问参谋:“突破济水的赤眉军徐宣部数万人,走到何处了?”
“尚在二十余里外!”
“善。”第五伦松了口气,若是徐宣部早到半天,这场仗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予的援军,比赤眉来得更快!”
援军?杜笃没能知晓最机密的情报,只记得大野泽在东北部,难不成是降将董宪?可他不是被赤眉击溃,几乎全军覆没么?怎么这么快又能凑齐人手。
但随着撤离最快的那批赤眉军与追击的魏军脱离,打算在煮枣溪畔重新站稳脚跟再战时,地平线东北方,一片烟尘也若隐若现,最终冲出尘埃中的,是一面与渔阳突骑极其相似的鹖鸟旗!
但颜色却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呈雁阵索敌前进的骑兵,停在了北边,最终站满了地平线,背后是如淡红色的晚霞。
“景孙卿遣寇恂带来的上谷突骑,到了。”
第五伦如释重负,走到推演战况的兵棋旁,将代表骑兵的马俑放在北面,然后食指轻轻一推,推倒了被夹在中间,意味着樊崇的“巨人”!
“比赛,被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