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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二年四月中,长安城早已从几年前的大乱里恢复过来,东西市的秩序得以维持,尽管魏国还未颁布新的货币,但贸易量和货物品种却在与日俱增,大宗交易用的是从魏兵手中流向市场的零散金饼。
不过大多数金饼,却被魏皇用一种特殊的办法收了回去。因为士卒们出征在外,需要在所授田地上雇佣佃户、农奴干活,盖屋子也需要钱啊,遂由官府统一收钱,包办一切,金饼们绕了一圈,又落入第五伦手中。
随着损毁的里闾相继修好,长安街景和新朝极盛时已差距不大,唯一的区别是,街上不再有端着泥水盆的小吏,为了执行王莽“男女异途”的诏令,看见异性并肩行走就上去泼了。第五伦甚至鼓励青年男女多多相处,挽手而行也不为过,哪怕第五霸去世的国丧期间也不禁婚嫁。
战争损耗了大量人口,急需补充恢复。魏皇遂与时俱进,宣布凡能生第三胎者,每户由国家奖励鸡蛋一打……
种种政策使得长安热闹一如往日,但这一日,城内却显得格外冷清,却是因为众人听说王莽回来,纷纷扶老携幼,跑到城东去看热闹了,从柳市陋巷的闾左少年,到尚冠里的富贵子弟,都不能免俗。
等日头将尽,尚冠里的众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却见有一老叟倚杖靠在里闾门口,笑呵呵地询问众人:“诸位,可见到王莽了?”
此人名叫张竦,是汉末新朝与扬雄、刘歆齐名的笔杆子,王莽身边的御用文人。他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王莽当权时所上文书极尽阿谀奉承,混到了侯爵。莽朝后期一改当年作风,并散尽千金。因为张竦为恶不多,且家中无财产土地,避开了第五伦灭新后的大清洗,没被打成“国贼”咔嚓掉。
等到第五伦与绿林刘伯升战于长安时,张竦又抛弃了家业,跟着第五伦转移到渭北,当时邻居皆笑他,事后他们被绿林抢了几遭,又饿了一个冬天,才深感后悔,皆以为张竦是“智叟”。
近日风闻王莽被魏皇带回,尚冠里内,那些和张竦一样历经三朝的老家伙们,便聚集起来纷纷商量,要作为三老、里老出面,组织百姓去表忠心,历数王莽之恶,恳请魏皇将这恶贼早日诛杀!
当他们约张竦加入时,张竦却以腿脚不便拒绝了。
眼下见张竦倚门而问,带头的“三老”顿时得意起来,口若悬河地向张竦炫耀道:“吾等聚集在灞桥以西,人数何止数万,都向圣天子稽首请愿,望早杀王莽,声音将灞水川流都盖过去了。”
“陛下受了万民书,说不日将在长安举行公投,与数十万长安人一起,代替上天审判王莽,决其生死,届时还得由三老、里老主持。”
“吾等遂让开道路,但百姓还未尽兴,只远远跟着御驾还京,期间有人说在车队末尾看到了一白头老翁乘于车中,或许就是王莽……”
一个中年富户接着道:“陛下太仁慈了,应该将王莽用麻绳系于马尾之后,剥去衣裳,让他赤身裸体,一步步走回长安,并受万人之唾!”
张竦颔首:“陛下带着王莽,走的是哪座门入城?”
众人道:“吾等自东门而来,但陛下则绕道城南,过三雍及太学,从安门入,反落在吾等之后。御驾应该会从尚冠里门前经过……”
话音刚落,却听到一阵阵铜锣声响起,那是御驾抵达前,中尉第七彪在派人清道。
尚冠里众人顾不上说话,连忙往外走,连张竦也拄着杖与他们同往。
却见外头已是人头攒挤,长安一百六十闾,几乎每个里巷都空了,都想来看这热闹。
在中尉军威风凛凛的开道绛骑一排排路过后,接下来便是郎官组成的亲卫队,护卫着皇帝的车驾,自秦汉以来,天子出行仪仗分三等,今日应该是第二等的“法驾”,一共六六三十六乘副车位于第五伦金根车前后。
据张竦所知,第五伦不太喜欢排场,一般只以小驾出行,但今日情况特殊,皇帝获得了针对赤眉的大胜,乃是凯旋,又带着前朝皇帝,架势自然得摆足。
前驱有九斿云罕,凤皇闟戟,皮轩鸾旗,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更有五彩旗飘扬。随着鸿钟猛撞、鼓吹齐鸣,张竦瞧见第五伦的金根车途经,据说那是铜板作壁的“装甲车”,能防劲弩,皇帝本人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但第五伦肯定能听到长安人的欢呼,赤眉军虽然没对关中造成威胁,但人心思安,那群到处流窜打家劫舍的匪徒早日肃清,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更何况在第五伦回来前,关于他英明神武,在马援等将受挫不利的情况下,从容指挥河济大战胜利的消息已传遍长安,第五伦很重视宣传工作。
山呼海啸的“魏皇万岁”此起彼伏,百姓士吏或出自真心,或迫于众意,反正第五伦的威望在长安渐渐趋于鼎盛。
而等到副车即将过完,众人发现一辆多出来的小车走在后面,同样被绛骑和卫士护得严严实实,且车窗紧闭时,有人猜出那是王莽车乘,情绪瞬间就变了。
“王莽老贼!”
一时间,长安南北大道上嘘声四起,更有早早聚集在此的东西市的商贩,想起当年王莽执政时的痛苦,愤怒地向外涌,直欲将王莽从车上拽下来活活吃了。
亏得被士卒拦住,闹事的人统统以“冲撞御驾”逮捕驱散。
但还有不少人手里捏着烂菜叶,抽冷子就朝王莽车上扔,但多被扈从挡了下来。
然而那些咒骂和嘘声,烂叶、鸡子偶尔打在车舆上引发的震动,依然让车中的老王莽惊魂不已。
自从过了灞桥后,王莽就没舒坦过,一路来皆是义愤填膺希望他死的民众,或有猪突豨勇老兵叉腰痛骂于道,或是当年受灾,如今安顿在上林苑里的流民捧着草木熬成的酪,不怀好意地喊着,希望王莽能尝一尝,看看他当年赈灾时给百姓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到了长安城南后,看着被刘伯升一把火烧毁后的新朝九庙,王莽心中百感交集,据说他的十二祥瑞,也一并在火中毁灭。
幸好自己主持修筑的三雍和太学依然屹立于斯,然而里面的博士、弟子也争相逢迎第五伦,扬言王莽乃是少正卯一般的欺世盗名者,还望圣王诛之……
进了长安后,对比就更加强烈了,前面的第五伦享受着人民的爱戴,山呼万岁。而王莽则遭受了最大的恨意,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就算王莽早有预料,心里依然很不好受。
等车驾进入未央宫中,缓缓关闭的大门,将声浪悉数关在外面后,王莽才得到了一丝清静。
是啊,他当年长居于深居宫之中,听不到、瞧不见反对之声,如今没了这层隔绝中外的高墙,刺耳之音,便清晰无误地传入耳中,就算王莽将耳朵捂住,它们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心窝里。
一直以来,王莽就算功败垂成,依然以“孔子”自居,诿过于他人,他对第五伦成见极深,其的言语很难对王莽造成伤害,但外面百姓的呼声却能。
从洛阳西来的路途,也是王莽心中甲胄一片片剥落的过程,他啊,破防了!
虽然早有殉道之心,但王莽心里却依然有隐隐的期盼,那就是有良善百姓知道他的不易,像那几万赤眉军一样,投自己不死,就算无法避免最终结局,也能给老王莽心中少许安慰。
可看这情形,至少在长安,舆情是一边倒的。
在车门打开时,王莽有些失魂落魄,甚至都挪不动脚。
倒是第五伦踱步过来后,说了几句公道话。
“二十年前,长安吏民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希望王翁加九锡,为安汉公。那时虽有操纵,但民意大底不差。”
“十多年前,王翁主持修筑三雍,振臂一呼,召集了十万长安百姓去城南工地协助,筛土版筑,旬月内便完工,堪称奇迹。”
“我起兵鸿门时,王翁无可奈何之下,在城南哭天,竟也有上万人随汝痛哭流涕,可见那时候,还有人对王翁心存幻想。”
“而今日,当初支持王翁的长安百姓,却在痛骂王翁,希望王翁立死,昔日长安人爱王翁甚深,今日则恨王翁甚切!何以至此?”
换在刚被第五伦逮住时,王莽肯定会说是小儿曹操控民意,但今日,却蔫蔫的说不出话来。
“是魏国士吏以兵刃强权威逼所至么?但其中不少人,只是贩夫贩妇,是自发从城外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街边,对着王翁痛骂一声,以泄气愤。”
第五伦却不放过王莽,继续道:“百姓既愚昧又精明,心中自有一杆秤,在过去,王翁曾得天下人心,而十五年间,昏招迭出,以至于人心丧尽。民心如水,曾托着王翁位居九五之尊,后来也让我趁机造势,借助这股愤怒,掀翻新朝这艘破船!”
言罢,第五伦朝王莽拱手:“水则覆舟,水则覆舟,王翁起于长安,以此作为殒身之地,倒也不错。我会让王翁居住在昔日囚禁刘孺子婴的馆阁中,那是处僻静之地,还望王翁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想想,自己于天下,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把王莽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反手变成王莽最后的牢笼,若是老刘歆还活着,知道此事,恐怕会骂王莽咎由自取,高兴坏了吧……
王莽却没有说什么,就在车门即将再度关闭时,第五伦却想起一事,又回头道:
“对了,过几日,有一人会来看望王翁。”
第五伦笑道:“汉孝平太后、新黄皇室主,如今本朝的二王三恪之一,她得知老父尚在人世,不知其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