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南吴楚之地的儒学传播,主要靠两个人,一是春秋之际,孔子的徒弟詹台灭明,二则是汉楚元王刘交,他们一前一后将儒术南传,至今大盛。
但不论什么学问,从一地到另一地,都难免有一个“本地化”的过程,因为南方巫鬼文化繁盛,“不言怪力乱神”自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发端于公羊派的天人感应,谶纬怪说,遂在淮南江东颇为盛行。
过去顶多是群儒自己鼓捣,官方对他们还算“敬而远之”,直到三月初,一份神奇的诏令从残汉小朝廷都城江都发出,一时震动了东南儒林——皇帝刘秀,也带头搞谶纬了!
刘秀在诏书中宣布了一件大喜事:太学祭酒强华在会稽山禹穴,找到了孔子之徒,澹台灭明所埋古简,上面记载了孔子获麟并得到三卷天书的经历。
为此,刘秀还召集了东南群儒,大会于江都王宫“青龙殿”,他坐于高位旁听,而强华则将三卷天书,一一公布于众!
先是将那“古简”传于众人观看,从材质、字体、行文、用语上,各位名门宿儒纷纷作证:这确实是春秋战国古简,绝对不会假!
接下来,就轮到宣布天书内容了。
却见强华早已沐浴更衣,身着礼服,郑重地念道:
“其一卷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后而霸王出焉!”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的老梗了,本是周太史对秦献公说的话,如今却将源头引至天书。
“夫子知其将有六国争强,从横相灭之数,秦项驱除,积骨流血之虐,深闵民之离害甚久,故抚麟而豫泣也。”
强华继续念道:“其后,孔子跪读第二卷文字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
“于是孔子慨然曰:天下有主矣!周虽亡,赤气复起,火曜兴。”
这下,孔子连秦亡楚汉等事都知道了,但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其后孔子欲开第三卷书,然始终不得其解,这时,那麒麟以角拱孔子,以前蹄指向泰山,孔子遂大悟,遂效古之帝王,登泰山,身穿绛色衣袍向北辰告拜,此时白雾笼罩大地,有赤虹化为黄玉,第三卷天书乃飞上半空,文字现于漫天赤霞之上,却见亦是二十四字……”
强华看了众人一圈,公布了谜底: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群儒直呼内行,原来,这便是被刘秀视若珍宝的“赤伏符”来源啊,竟是孔子亲启天书所载,还由其弟子埋在东南,后来此书流出,被那改名刘秀的大新国师刘歆误以为是自己,殊不知,真正的应命之人,乃是南阳刘秀刘文叔!
这不是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甭管心里怎么想,一时间,青龙殿上群儒拜服,文武亦在面面相觑后,也随声附和。
刘秀倒是谦卑,下堂朝那古简再拜:“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今日见此天书,不胜惶恐啊!”
若只以为,强华搞点预言,骗骗无知大众,那还是小看他了,在刘秀力挺下,这青龙殿会议连开三天,一举鼓捣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玄圣孔子为赤汉制法”理论。
强华不愧是太学高材生,尽其杂糅混合之能事,将《易》、《诗》、《书》、《春秋》、《礼》、《乐》、《论语》、《孝经》以及各种章句逸文,和图书谶纬混合在一起,旁引博证,不论是孔子乃其母感应黑龙而生,还是“玄圣”身份,都视为真事,塑造了孔子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的神人形象。
而孔子降生的原因,便是作为先知,来拯救这礼崩乐坏的季世!
但孔子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却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但这难不倒徒子徒孙们,公羊派一直认为,受命救世的孔子是一介布衣,他既无尺土之封,也无斧钺之伐,只好加“王心”于《春秋》,通过对历史的褒贬,来行使天子的赏善罚恶之权,在天下无王的时代确立“新王”的秩序,所以春秋便是万世准则。
到了强华这,谶纬家门更结合公羊派的学说,开始了脑洞大开的发挥:
“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
为谁制法?为已经无法挽救的周?为暴虐该死的秦?都不是,当然是孔子在天书中发现未来的天下新主,卯金赤汉了!
论证至此,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便脱胎而出,刘秀比前汉诸位皇帝走得更远,以天子身份,首次承认孔子“素王”地位,而反过来,有了孔子神圣加持,天书里指名道姓的刘秀,重新复兴大汉岂不是上天注定?
“古简有云,周寿八百,汉则有四百,今汉运虽因王莽、第五伦等辈窃国劫德而中道衰微,然大汉终将于东南复兴,再续社稷两百载。”
青龙殿会议的最后,强华做了提纲挈领的发言,这“汉寿命四百载”,古简上没有,是他随手加进去的,也不曾多想,只觉得必须让世人相信:刘秀的汉,不会像其余一样昙花一现般速亡,还有两百年国祚,都别慌!
会后,刘秀令强华,宣布图谶于天下,诸儒群臣咸呼圣德……
然而已经重新担任九卿中“太常”的邓禹,事后却忧心忡忡地拜谒皇帝,想把自己在青龙殿上不便直说的话告诉他。
然而才到殿堂外,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呵斥之声。
“九江太守非圣无法,念汝初犯,暂不处置,且回去多读读谶纬,再来见朕!”
旋即就有卫士将一位大臣拽了出来,他狼狈得冠带都歪了,邓禹一看,却是九江太守桓荣——桓谭的族侄。
原来,这桓荣虽与桓谭各为其主,忠于大汉,但学术思想上,却受桓谭影响很深,他听说刘秀在都城大搞谶纬,心里一急,便赶来劝阻,刘秀正欲让强华以谶纬来决定观星的“灵台”位置,桓荣却直言:“谶纬非经,多荒诞之事,绝非正道,王莽因此而亡,还望陛下勿信!”
这却是在打青龙殿决议的脸了,遂被刘秀轰了出来。
桓荣见到邓禹后,又唏嘘感慨了一番:“王莽因信谶而亡,前车之覆,陛下岂能再犯呢?邓公还是再劝劝天子罢!”
邓禹应诺,但等他进了殿堂后,刘秀却已知其来此的目的,只对邓禹说道:“仲华都听到了?”
不等邓禹说话,刘秀就指着桓荣远去的方向道:“这是忠臣啊,朕要私底下给他升爵加封。”
原来刘秀什么都明白?那这几日,又为何要摆出对谶纬笃信不疑的姿态,任由强华等人胡闹?
“因为此事对朕有利,对大汉社稷有益。”
经过刘玄等“前任”们的折腾,刘秀无奈地发现,单纯的“复兴大汉”已经难以汇集人心了,看看彭城一役就知道了,虽然有刘植这等宗室中的好男儿英勇殉汉,但也发生了大批刘姓争先恐后投降第五伦的可耻行径。
刘家人都如此,更勿论旁人,淮南、江东的士人们,眼看刘秀两败两场,恐怕已开始生出别样的心思,对“汉旗还能打多久”产生了疑问。
所以,刘秀必须速速给出一个答案,既然在现实中受限于实力不足,难以反攻,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搞谶纬就是个没办法的办法,虽然“拥刘复汉”的口号不响亮了,但亏得儒生们百年宣扬,孔子全知全能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试想,连圣人都为“赤汉”制法,还有谁敢怀疑刘氏统治天下的合法性和必然性呢?
而孔子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刘秀的“天命之子”身份背书,他必定能战胜第五伦,再不济,汉亦有两百载之寿,不至于速亡。这边有了圣人光环加持,反观北方的第五伦,却是个僭称五德,不顾儒统,离经叛道的家伙,士人豪强们,大不必现在就跳船跑路……
听了皇帝的肺腑之言,邓禹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颇为欣慰,刘秀确实迷信谶纬,但他笃信的,只是对自己有利的那些!
“朕当然知道,此事骗不了旁人。”
刘秀很清楚,强华的“孔子为汉制法”理论看似缜密,但若是桓谭等博学之人来此,一一推理反驳,就很可能土崩瓦解,只能骗骗愚夫愚妇,或者那些愿意相信的人罢了。
之所以在青龙殿上无人反对,是因为刘秀让强华仔细甄别,选了些“听话”的儒士来。
“但哪怕是一杯毒酒,朕也得喝下去!”
刘秀拳头砸在案几上,道出了他的无奈,任何能帮助他对抗第五伦的东西,天书也好,谣言也罢,刘秀都得利用上,谁让他是劣势一方呢?
他让邓禹放心,自己还未糊涂:“这谶纬预言等,只能让大汉人心稍稍安定,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者,还是得靠仲华及文武群臣,得靠下一场胜仗!”
刘秀的想法倒是不错,但任何事都有两面,青龙殿会议后没几天,他发行图谶于天下的反噬,很快就来了!
原来,此事传至江东,会稽吴县的顾、陆、朱、严四大家族,就联名给刘秀上了一道奏疏,先是大赞孔子为汉制法乃真理,刘秀必将复兴大汉,旋即却矛头一转……
“图谶言,大汉复兴于东南,然广陵江都乃洼地,荆王、吴王刘濞、江都王、广陵王等,皆不得善终,非良都之选。”
“反观江东,石头山虎踞龙盘,山川形胜,楚威王灭越,听人言此地有王气,乃埋金以镇之,故名金陵。”
“秦始皇时,听闻东南有天子气,乃巡游压之,时人以为,此乃丰沛高帝也,然秦始皇越江至于会稽,可知天子气实在江东,正是金陵!岂不应了图谶预言?”
“臣等唯望陛下,早日迁都金陵,以图复兴!”